这个事实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维莉娅空洞的胸腔内,不时吐出信子,提醒着她那次任务的“不完美”。误差,在组织的词典里,是不可饶恕的原罪。它意味着判断失误、执行不力,意味着自身存在价值的瑕疵。然而,这种“罪责感”并非源于道德,而是源于对自身专业性的绝对要求被打破所带来的、纯粹认知层面的冲击。
她依旧是那个沉默、麻木的“雪莉”,每日在驻地后勤区做着分内的工作,像一件被遗忘的旧家具。但内在的警惕已提升至最高级别。每一次听到关于“艾琳小姐”的消息,每一次感受到雷恩·阿尔特留斯那看似随意、实则无处不在的扫视,都让她核心的生存本能微微震颤。
她需要重新评估一切。艾琳的存活,意味着她上一次刺杀所使用的身份、手法可能已被分析,尽管那是她“过去”的形态,但任何线索都可能增加她当下暴露的风险。更重要的是,雷恩在书房那次看似无意的提及和触碰,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深不可测的试探?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维莉娅被吩咐去指挥所外庭更换廊檐下已经枯萎的盆栽。这工作让她能短暂地停留在靠近权力核心的边缘地带。她抱着一盆略显沉重的观赏绿植,脚步虚浮,身形单薄,任谁看去都是一个正在吃力完成工作的可怜孤女。
就在她蹲下身,准备将旧花盆搬开时,内庭训练场的方向传来了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喝与金属碰撞声。她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是雷恩。他并未穿着全套盔甲,只是一身便于活动的轻便皮甲,正在指导几名精锐士兵进行对抗练习。他手持一把未开刃的训练阔剑,动作却不见丝毫笨重,反而如流水般顺畅自然。格挡、反击、突进……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偶尔会出声指点,语气平稳,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士兵们发力或配合间的细微破绽。
维莉娅手上的动作不停,缓慢地清理着枯叶和泥土,内心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记录和分析。他的战斗风格,大开大阖中带着极致的精准,是千锤百炼的战场杀人技,与组织追求的隐秘、诡谲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她默默计算着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攻势,该如何利用速度和小巧体型进行闪避,寻找那理论上可能存在的、转瞬即逝的间隙。
观察他,了解他,找到那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训练暂告一段落,士兵们散去休息,满身汗水的雷恩接过副官递来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似乎心情不错,与副官笑着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也笑了起来。那笑容阳光而富有感染力,与他训练时展现出的压迫感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通往内宅的回廊里,传来一阵轻快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哥哥!”
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女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依赖。
维莉娅正在搬动新花盆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但全身的感知都在瞬间聚焦于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雷恩转过身,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比刚才更加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艾琳,医生不是让你多休息,不要跑动吗?”
“我已经好啦!”少女的声音带着娇嗔,很快,一双精致的软底便鞋和淡雅裙摆的一角进入了维莉娅低垂的视野范围。“整天躺着太闷了,听说你在训练,我就来看看嘛!”
维莉娅维持着蹲姿,手中捏着一把微湿的泥土,仿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安放好眼前这株植物上。她能感觉到少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生命的气息蓬勃而鲜活。
确认目标:艾琳。生命体征:稳定。状态:存活。
这个结论冰冷地烙印在她的意识里。
“好好好,看你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雷恩的声音带着纵容,“不过还是要小心,别再让我担心。”
“知道啦,啰嗦哥哥。”艾琳笑嘻嘻地回应,随即,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周围,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蹲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的维莉娅身上。
维莉娅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紫色的头发、纤细的脖颈和沾着泥土的手指上。
“咦?她就是你们前几天救回来的那个女孩子吗?”艾琳的声音里充满了单纯的好奇,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维莉娅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是的,她现在是“雪莉”,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外貌、体型、声音,都与那个执行刺杀任务的“他”毫无相似之处。艾琳不可能认出她。那次刺杀发生在夜晚,她是以原本的男性身份行动,迅如鬼魅,一击即走。在艾琳的认知里,那个刺客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早已远遁,绝无可能和眼前这个瘦弱可怜的孤女联系在一起。
“嗯。”雷恩应了一声,目光也随之再次落在维莉娅身上,平静无波,“她不太爱说话。”
艾琳向前走了两步,在维莉娅面前蹲了下来,试图与她对视。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传来。
“你好呀,我叫艾琳。”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善意的温柔,“你别怕,在这里很安全的。”
维莉娅缓缓抬起头,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对上了艾琳清澈的、带着关切的天蓝色眼睛。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雾,没有任何神采,也映不出艾琳的模样。她只是看着,像在看一株植物,一块石头。
艾琳被这双过于空洞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愣,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感激,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虚无。这种纯粹的“无”,让天性活泼善良的她感到一丝无措和……更深的怜悯。
“你……叫什么名字?”艾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
维莉娅沉默着,如同没有听到。她不能在此刻表现出任何可能引起关联的“异常”。一个受创至深的孤女,对外界封闭内心,才是合理的。
“她好像叫雪莉。”一旁的雷恩替她回答了,他的目光在维莉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深邃难明。
“雪莉……”艾琳重复了一遍,看着维莉娅依旧毫无反应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没关系,以后会好起来的。”
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维莉娅的肩膀以示安慰。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维莉娅的前一刻,维莉娅像是受惊般,猛地低下头,避开了接触,身体甚至微微向后缩了一下,将一个受到过度惊吓、排斥外人触碰的少女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艾琳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理解和同情取代。“对不起,吓到你了。”她收回手,站起身,对雷恩说,“哥哥,她看起来好可怜,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当然。”雷恩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维莉娅身上移开。
艾琳又看了维莉娅一眼,这才跟着雷恩向内庭走去,脚步声和轻快的谈话声渐渐远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维莉娅才缓缓放松了绷紧的肌肉。她重新开始摆弄花盆,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迟缓。
与关键变量“艾琳”首次近距离接触完成。目标未表现出任何识别迹象。
当前伪装身份“雪莉”稳定性确认。
新数据录入:目标雷恩对“雪莉”的关注度持续存在,动机不明,需持续观察。
潜在风险:艾琳的善意可能增加不必要的接触机会,需谨慎管理。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如同水下暗礁,在她空洞的心海中悄然浮现。雷恩·阿尔特留斯,这个男人就像一座无法看透的迷雾堡垒,而她,这枚被送入堡垒深处的棋子,每一步都走在未知的钢丝之上。那声突如其来的“哥哥”,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她寂静的世界里,敲响了更加急促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