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曼大概是睡足了，又或者是那“最后一杯”的酒劲彻底过去了，变得格外活跃。他拨弄着鲁特琴，哼唱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听来的、跑了调的情歌，眼神时不时就往苏珊娜那边瞟。苏珊娜依旧沉默地擦拭着她的弓箭，但篝火映照下，她微红的耳尖和偶尔与卡尔曼视线相撞时慌忙躲闪的眼神，泄露了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真是搞不懂，这家伙除了会制造噪音和讲些无聊的笑话，还有什么好的？）
蒂娜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巨大的帽檐下，只能看见小巧的下巴和偶尔因为卡尔曼荒诞的唱词而微微抿起的嘴角。她似乎对火光有些兴趣，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靠近跃动的火焰，指尖萦绕的微光星屑与火光交融，幻化出短暂而奇妙的色彩。
我靠在离篝火稍远的树干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对面、同样远离火焰中心的罗兰。他闭着眼，像是在冥想，冰冷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明明灭灭，仿佛一座隔绝了所有温暖的雕塑。傍晚马车里那意外靠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脸颊似乎又隐隐发烫，伴随而来的是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因过度亲近而产生的排斥感。
（不能再这样下去。计划需要推进，但必须更谨慎，更……自然。）
卡尔曼唱完一首不成调的歌，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开始撺掇起来：“嘿，长夜漫漫，光听我一个人唱多没意思！希薇娅，你不是圣女吗？教廷里肯定有很多好听的故事吧？讲一个来听听！”
苏珊娜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微微侧头，似乎有些期待。连蒂娜帽檐下的视线，也仿佛落在了我身上。
机会。
我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被点名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心里却飞速盘算着。教廷的故事？那些千篇一律的光明赞歌？不，那太无趣，也太不符合我此刻想要营造的氛围。
“教廷的故事……大多是关于信仰与奉献，”我轻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飘远，“不过，我小时候……母亲倒是经常给我讲一些……比较特别的故事。”
我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罗兰身上。他依旧闭着眼，但我知道，他在听。
“那是一个关于……影月族的故事。”我选了一个魔族中较为边缘、几乎不与人类直接冲突的部族传说，并小心地剔除了所有可能暴露魔族核心文化和价值观的细节。
“传说，影月族生活在永夜森林的深处，他们不崇拜光明，也不信奉黑暗，而是与月光和影子缔结了永恒的契约。”我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讲述古老传说的神秘感，“他们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拥有两道影子，一道追随光，一道栖息于暗。只有当两道影子在月圆之夜达成和解，灵魂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我编织着一个关于寻找、失去与和解的，披着魔族外衣，内核却近乎人类童话的故事。讲述中，我悄悄观察着罗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眼眸映着篝火，却依旧深不见底，只是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仿佛在倾听，又仿佛神游天外。
当故事讲到主角为了寻回遗失的“暗影”，独自踏入危机四伏的遗忘峡谷时，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对故乡某种特质的隐秘怀念。（永夜森林的荧光苔藓，确实比阳光更温柔……）
故事讲完，篝火旁一阵短暂的寂静。
“哇哦，”卡尔曼率先打破沉默，挠了挠头，“听起来……跟我们听过的那些英雄打魔王的故事不太一样。还挺……奇妙的。”
苏珊娜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思索：“与影子和解……这个想法很独特。”
蒂娜抱着玩偶的手紧了紧，帽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因提及故乡而产生的细微波澜，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目光转向从故事开始就沉默不语的罗兰，带着（伪装的）好奇与期待，轻声问：“罗兰，你们人类的世界里……有没有类似这样，关于月光或者影子的传说呢？”
我将问题抛回给他，期待能撬开他紧闭的唇，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冰蓝色的眸子穿越篝火的光芒，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像上次一样，提出了那个让我心脏骤然紧缩的问句：
“你的母亲……经常给你讲这类魔族的故事？”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事实，没有丝毫波澜，却比任何质疑都更具穿透力。
（他又问了！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我，血液几乎倒流。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那“陷入回忆”的淡淡忧伤，甚至让眼神都蒙上一层恰到好处的水光（这需要一点技巧），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被勾起往事的“脆弱”：
“不……不是所有魔族的故事都这样。只是……我母亲她……比较特别。她总是能找到一些……古老而温柔的传说。” 我再次将一切推给那位“前任圣女”母亲，合情合理，却又一次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感到无所遁形。
他闻言，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仿佛要在我的瞳孔里找到故事背后隐藏的真实。篝火在他眼中燃烧，却融化不了那层万年寒冰。那沉默的凝视，比腐化森林的精神冲击更让人难以承受。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重新投向无尽的黑暗，留下一个更加孤寂冷硬的侧影。
（他根本不在乎人类有没有传说……他只在乎我的故事来源，我的“母亲”。）
篝火噼啪作响，卡尔曼试图再次活跃气氛，讲起了另一个不着边际的笑话。苏珊娜无奈地听着，蒂娜重新开始玩她的星光。
我却再也无法平静。
看着罗兰冰冷的背影，刚才讲述故事时心底那丝真实的触动，与他此刻带来的巨大压力交织在一起。
（他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而我，似乎总是在他面前笨拙地表演，每一次看似成功的靠近，都可能是在暴露更多的破绽。这条“爱杀”之路，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如履薄冰。）
夜色深沉，篝火渐弱。前往木果镇的路还很长，而横亘在我与罗兰之间的，不仅仅是任务与契约，还有一道道由猜疑、试探和冰冷沉默构筑的、看不见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