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灰石镇,那股混杂着泥土、炊烟和马粪的空气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属于人间的粗糙生机。我深吸一口气,将骨子里属于魔王的疏离感狠狠压下去,脸上挂起那种带着点好奇、又有点疲惫的温和笑容。总算能喘口气了,猎手也需要找个地方舔舐爪子,顺便……观察一下新的猎场。

我们刚在镇上那家最好的(虽然依旧简陋)旅店安顿下来,连行囊都没来得及完全解开,一只熟悉的、由圣光凝聚的魔法信使就穿透墙壁,轻飘飘地落在了罗兰摊开的掌心。他阅读着光符中流转的信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教廷新指令。”他抬起眼,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听不出情绪,“迪勒特尔公国附近的木果镇,出现异常能量波动,疑似有魔族高层人物活动。指令要求我们即刻前往探查,并在必要时……予以清除。”

木果镇?魔族高层?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会是谁?母亲旧部的人,还是……那些叛乱者?)

“休整计划取消。”罗兰收起光符,目光扫过我们,“一小时后出发。补充必要物资。”

好吧,看来这口气是喘不长了。不过,木果镇靠近迪勒特尔……或许,是个机会。

趁这短暂的空隙,卡尔曼像阵风一样刮去了酒馆,嚷嚷着“最后一杯,就一杯!”。苏珊娜没跟他去,抱着她的长弓坐在旅店后院,一遍遍地擦拭着箭杆,眼神却总忍不住往酒馆方向飘。每次卡尔曼那标志性的大笑声传过来,她擦箭的动作就会顿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好像跟那箭杆有仇似的。被我撞见几次后,她耳根泛红,立刻扭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调整弓弦。(啧,这别扭的精灵,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蒂娜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我把在市集上脑子一抽买下的那个雪白兔子玩偶塞给她时,她只是默默接过,然后抱着它坐在门槛上,巨大的帽子遮住脸,像个被遗忘的装饰品。偶尔她会抬起小手,接住屋檐缝隙漏下的阳光,指尖有星屑般的光芒一闪而逝。神秘的小家伙。

我也没闲着,溜达去了镇上的冒险家协会。顶着“圣女希薇娅”的名头,很容易就获得了查阅近期简报的许可。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任务,直到一条消息跳进眼里——

“迪勒特尔权利交替,青凌骑士团新任团长上任!”

配图上是个英俊的黑发少年,紫色的眼眸……还有那张脸……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伊安……哥哥?他成了骑士团长?)

压下翻涌的思绪,我面无表情地离开协会,对那些关于“神迹”和“勇者”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一小时后,我们驾着一辆新购置的、还算结实的四轮马车离开了灰石镇。目标,木果镇。

车厢里,卡尔曼大概是“最后一杯”喝多了,靠着厢壁打盹,鼾声轻微。苏珊娜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绷紧。蒂娜蜷在角落,抱着她的兔子,似乎睡着了。

我“自然”地坐在了罗兰旁边。马车颠簸着,轱辘声单调重复。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把车厢里染得一片暖橘。连日的疲惫被这暖意一烘,像发酵般膨胀开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开始模糊。

起初我还强撑着,刻意保持着距离。但身体不听使唤,随着马车摇晃微微倾斜。一次颠簸,我的头轻轻一歪,靠在了一个坚硬、冰凉,却似乎……带着一丝被夕阳烘出的微弱温度的地方。

(是他的肩膀……吗?)

念头模糊闪过,带着点计划得逞的微末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疲惫和暖意彻底淹没的无力。契约那头传来的、平稳如冰川的力量波动,此刻像最好的安眠曲。我想挣扎,想保持清醒,但黑暗温柔又霸道地笼罩下来,把我拖进了无梦的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颠簸把我猛地晃醒。

睁开眼,正对上对面苏珊娜有些诧异的目光,和卡尔曼不知何时醒来、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神。我瞬间彻底清醒——我的头,正结结实实地靠在罗兰那冰冷坚硬的肩甲上!脸颊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的纹路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体温!

(我竟然真的在他身上睡着了!还睡得这么死!)

一股混杂着羞耻和强烈厌恶的热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耳朵滚烫。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开,手忙脚乱地坐直,心脏在胸腔里发疯似的狂跳。

“对、对不起!罗兰!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累,阳光又……” 我语无伦次,脸上的热度至少有七分是真,心底那翻涌的厌恶被死死按在慌乱之下。

罗兰缓缓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幽深的寒冰,落在我写满慌乱和羞赧的脸上。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专注得让人心头发毛。几秒后,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唇角,仿佛一个生疏到几乎不存在的表情,然后吐出两个字:

“无妨。”

声音平淡无波。

说完,他就转回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好像刚才那个被我当了一路枕头的人不是他,好像我所有的尴尬和厌恶都与他毫无干系。

我僵在原地,脸上还在发烧,心里却一片冰冷的混乱。

(无妨?就这么简单?他到底是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在乎?)

卡尔曼憋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苏珊娜,压低声音:“嘿,看见没?我就说队长他……”

苏珊娜立刻瞪了他一眼,脸上也泛起红晕,迅速扭过头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不再理他。

我看着罗兰在暮色中冷硬如石刻的侧影,摸了摸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

(该死的任务,该死的契约,还有这块该死的、油盐不进的冰山!)

马车在渐浓的夜色里,继续朝着木果镇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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