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哄笑,讽刺调侃两句,却又继续喝,继续闹,根本无人在意玛格丽特,就好像她不是什么高贵公主,而是一个无关紧要、又已经过去的小小困难。
可对玛格丽特来说,这种无视,反而比指指点点数落她、甚至比扇她一巴掌都更严重。
她抿唇,泪水潺潺流落,无助地环肘抱胸,玫红的指甲几乎将裙纱抠破,深深刺入小臂嫩肉。
折损了她的尊严。
却还视她若轻。
那是赤.裸裸的不屑,也是自诩平等的狂妄。君臣伦常,尊卑有序,明明是所有人都认同的道理,他们——凭什么不认?
凭什么,他们不认,还敢那么快乐?
玛格丽特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更不能原谅!她心中忽然涌出许多情绪,不敢细品,因为细品之下,那是妒忌。
公主岂会妒忌尘民?
公主岂能妒忌尘民?
玛格丽特痛恨自己想法的可笑,但又阻止不了自己心底焚烧而起的劣火。她的思绪,也随那翻飞的尘灰,越飘越远。
【父皇~父皇~女儿一定要嫁给勇者吗?】
【嗯。】
【可是……女儿都不认识他。女儿都不知道他会不会爱看女儿喜欢的剧,女儿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女儿养的那些兔兔。万一他很丑怎么办?万一他很凶怎么办?父皇……您能让他去娶别人吗?】
【玛格丽特,我的好姑娘,你是我最乖巧的女儿,你要听话。】
【父皇……】
她其实想不听话的。
可父皇是全天下最英武、最伟岸、最尊贵的男人。
父皇爱自己,即便这爱总伴随要求;她也爱父皇,即便这爱总刻入顺从。他们是全天下最遥远的父女,也是全天下最亲密的君臣。
“我……我恨你们……”
玛格丽特小声吐出一句,余音入喉,撞出哽咽。
只是场上早已没人再关注她了。
都在围绕着勇者。
都在抢着给勇者灌酒。
“琼恩大哥,您也说两句,说两句吧!”觥筹交错,有人起哄。
“我?我不会啊,我只学过魔王笑话的……”琼恩忙不迭摇头。
“随便说!随便说两句!”
最终琼恩被架上去,他站在尘民中间,清清嗓子,张开嘴,哑了好久。
他努力回忆在军营过节时长官们的演讲,模糊的记忆勉强拼凑。
“今天,是个好的开始……”
又卡住。
半晌,琼恩失笑,他不好意思挠头,“中间忘了,后面也忘了,我就记得末尾那句——‘大家吃好喝好哈!开饭!’”
人群喷笑,喧闹的欢声,把躺在勇者头顶假寐的莉雅也吓了一跳。
莉雅一骨碌坐起来,假装揉揉眼睛,茫然扫了周围几眼,发现又是酒桌那些扯淡破事,忍不住轻叹口气。
瞧瞧这阵容:叛逆的勇者,长反骨的镇民,还有幕后黑噗的魔王——以后干脆叫水泊梁山二号分部得了!
感慨完,莉雅趴回去,抓起勇者金发,当被子盖住腿。她闭上眼,继续思考结合“希望镇”现状,开发噗噗魔导工业的细节。
唉……又是帮宿敌勇者绞尽脑汁的一天~
这家要没我,迟早得散!
莉雅越想越觉得勇者该给自己磕一个,不只磕一个,他还该给自己立碑,最起码一米高。
雷声隆隆。
连暴雨也浇不灭的欢笑声,袅袅升空,混入云层,却又被云里堆积的尘灰污染成沉闷的低吼、污染成撕开天空的裂伤,直直刺入远方的河谷与群山。
遥望远方。
老约克忽然有些心悸。
抱公主大腿“进步”失败,老约克便逃出了希望镇,同早已离开的家人、村民们会合。
一开始他挺生气的,觉得自己好心被公主当驴肝肺。但渐渐地,他又在路上安慰自己,给公主找好了理由,并因此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自己只是一个名誉骑士而已!竟然就敢妄想当公主那般尊贵之人的奴仆,这不是让公主为难吗?
唉,早知道,就姿态再放低点,乞求当“公主侍女的奴仆”,说不定公主就同意了。
“当家的,咱们家之后……去哪儿啊?”
背后枯瘦衰老的阿婆,神情怯缩地问老约克。
老约克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他在妻子儿女面前,反而端起官架子:“问问问,一直问!都说了!跟着本村长就行了!你耳朵聋吗?”
两个儿子都缩起脑袋,麻木发抖,明显很怕他。
看到两个儿子没种的怂样他就生气,忍不住拿起拐杖来,像壮年时候那样,把两个儿子又暴打一顿。
真是的,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种,怎么没一个像他的?
他在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因为举报邻居“侮辱抹黑陛下”有功,获得名誉骑士封号、扬眉吐气了!十里八乡,哪个俊后生能像他一样有出息?
那天起,逢人便夸他:“这年轻人不错,以后肯定能做官。”
久而久之,就连老约克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应该做个官!没做上,那肯定是因为时运不济。
这一盼就盼了几十年。
他咬牙省钱,像那些真正的城官一样,买体面精致的华服,背《帝国律》,《帝国贵族名录》。
他精心学习官员和贵族该有的礼仪,模仿他们说话的腔调。
他在家里说一不二,威风凛凛,对外又油腔滑调,以亲切面目示人,磨炼自己混迹官场的能力。
真的就只差那个机会了。
可惜……
雨越下越大,远方漆黑的天空,像一张巨口,往外吐着灰白的腐雾。
除了老约克熟悉的伦也村村民,还有许多迷茫前路,不知该去哪里的离镇灾民,也浑噩跟在伦也村的队伍后。不知不觉,竟聚起近一千人。
老约克忽然灵光闪过。
他娘的,乔纳森那个没脾气的老东西,都能给自己捞个镇长当当,我凭什么不行呢?
就这样老约克运用起“精妙”的政治手腕,把后面灾民都编进队伍,还忽悠走几个傻子手里的金币,中饱私囊。
他也学乔纳森,组治安队,搞公库——只不过他自己不捐,忽悠别人捐,自然没人搭理他,他左兜里的“公库”始终空空荡荡。
这令老约克大感可惜,连连咒骂这群刁民缺乏格局,没有奉献精神。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西走,整整走了一夜。
老约克听说西边有几座大城特别富裕,他想去更西边安家、定居。
直到。
黎明将至,一条模糊不清的灰线,浮现在远方的晦明不定的雨幕中。
老约克兴奋想喊,但下一秒,那喜悦化为刺冷与惊诧,声音又咽回嗓子。
流民、许多许多流民、望不到边的流民,像蝗虫又像蚂蚁一样,铺天盖地朝这边蹒跚走来。满身泥泞又饥肠辘辘的他们,早已忘记能忘记的一切,只剩下最后一个意志——想活!
有流民盯上老约克的家什,围聚过来,老约克心中害怕,但还是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端起官威说:
“我是恒历一三七七年帝国亲封的名誉骑……”
噗呲。
锋利的菜刀捅进老约克肚子,泄掉了他没说完的那最后半个字。他身后的家人、村民,吓得把家当一丢,四散溃逃。
力气随雨水流失,老约克吃力昂起头颅,他凸出眼,怔怔盯溃散秩序下流民发狂的背影,暴力、杀人、抢夺。原来在生命面前,什么都微不足道。
“我是……我是……名誉骑……”
浑浑噩噩,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可惜未等老约克说清楚,他头一歪,浑目渐闭。
雨。
哗哗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