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铁锈和沙尘,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尖,带着微微的刺痛。薇尔娜把脸深深埋进还算厚实的围巾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风沙抹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肩上的背包越来越沉,像背着一块石头,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每抬一下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包上的机械小鸟因为机能原因只能趴着待机。

她走进一片特别高大的废墟阴影里,这里以前可能是个大型工厂或者仓库,到处都是倒塌的金属支架和粗大得能钻进去人的管道,如同史前巨兽死去的庞大骨架,森然耸立。

她看到一个由几块巨大金属板意外斜靠形成的狭窄夹角,里面堆着些干燥的碎屑,看起来是这片区域里唯一能稍微遮挡风寒的地方。

她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蜷缩着钻了进去。

一坐下,沉重的困意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汹涌袭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抱着酸痛的膝盖,把小熊从背包里掏出来,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无力地搁在泰迪熊那磨损严重的柔软头顶上。眼皮越来越重,视野里墙上的星星图案开始模糊、旋转……

不能睡,这里不安全。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用疼痛驱散睡意。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截然不同于风声呼啸或金属热胀冷缩声响的动静,让她瞬间浑身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不是风吹动松散铁皮的哗啦声,也不是小石子被风推动滚落的窸窣声。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轻的,质地细密的布料与金属或地面摩擦时产生的微弱窸窣声,伴随着几乎融入环境、却又沉稳得令人心悸的、刻意控制的脚步声。

薇尔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发疼。

她屏住呼吸,连怀中小熊的绒毛都不敢用力按压,悄悄地将眼睛贴近金属板之间一道狭窄的缝隙,胆战心惊地向外窥视。

就在不远处,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扎根于这片废墟,与锈蚀和阴影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她大几岁的少女,身姿挺拔。顺滑如瀑的漆黑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成利落的马尾,垂在脑后。

一身主体为白色、但多处破损、沾染了污迹却依然难掩其精致剪裁与科技感的制服,在这个以锈红和暗沉为主色调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她的肌肤很白,是那种近乎缺乏血色的、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完全不像是生活在废土环境中的人。

然而,最让薇尔娜感到脊椎发寒、恐惧瞬间攫紧全身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紫罗兰色的瞳孔,清澈得能倒映出周围的残骸,却冰冷得像万载不化的深冰,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如同锁定猎物般,穿透了缝隙,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薇尔娜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像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把刚刚出鞘的、闪烁着寒光的利刃,锋利,冰冷,只为某种目的而存在。

然后,她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到了对方手中那支线条流畅、泛着哑光金属冷泽的脉冲手枪。

那黑洞洞的枪口,正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地,对准了她藏身的这个狭小角落。

恐惧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薇尔娜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拼命往后缩,单薄的背脊紧紧抵在身后冰冷粗糙的金属板上,坚硬的触感提醒着她——无处可逃。

艾莉——内部代号“月光幽灵”——平静无波地注视着缩在金属夹角里的目标个体。根据数据库信息,目标被标记为“拥有异常机械亲和天赋的潜在不稳定因素”,风险评估等级:中等,处理建议:清除。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灰白色的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前脸颊,混合着机油和泪痕的小脸看不出原本肤色,怀里还紧紧搂着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破旧可笑的玩偶熊。

标准废土流浪儿形象,无威胁。

清除程序启动。光学瞄准模块已将目标眉心锁定。

手指微调,贴合扳机曲线,肌肉纤维开始微米级的收缩,准备执行那千锤百炼、毫无冗余的扣压动作。

薇尔娜看着那个黑漆漆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枪口,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但奇怪的是,当她被迫凝视着那个持枪的少女时,除了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之外,心里竟悄然涌起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荒谬的感觉。

那个姐姐,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忘在极寒之地的、孤零零的冰山。她的眼神那么空,那么冷,比铆钉失去动力时冰冷的铁皮外壳还要冷上千百倍。她举着枪,掌控着生杀大权,可薇尔娜却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没有可以说话的伙伴,没有可以紧紧拥抱的小熊,甚至……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情绪。

就像……以前的自己,在还没从垃圾堆里找到那些零件、还没拼凑出铆钉、还没赋予那些小机器人生命之前的,那个一无所有、连害怕都不会了的自己。

一种比恐惧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竟然在此刻压过了本能的害怕。那是一种深植于她骨髓里的、看到某样精密的东西“坏掉了”、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功能”时,就忍不住想去“修复”的本能。

艾莉的指尖即将完成那最后毫米级的位移,能量武器内部的电容开始预充能,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微弱蜂鸣。

就在这时——

薇尔娜动了。

她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尖叫哭喊,没有蜷缩成一团等待终结,反而慢慢地、带着明显的颤抖,用那双异色的眼睛紧紧望着艾莉,支撑着发软的身体,站了起来。

她仰起沾满污渍的小脸,那双独特的眼眸——温暖的琥珀色右眼清晰地映照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而幽深如寒潭的左眼,却仿佛洞穿了对方那完美冰冷外壳下的某种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缺失”——直直地迎向艾莉那毫无温度的紫眸。

然后,在艾莉那如同精密仪器般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注视下,薇尔娜向前迈出了一小步。一步踏出了那象征性的、脆弱的庇护所。

她抬起自己那只沾满黑色机油、带着细小刮痕和焊疤的右手,越过了那支代表着绝对秩序、死亡与终结的脉冲手枪的威胁范围。

没有试图去格挡,也没有去碰触那冰冷的枪身。

而是径直向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伸向了艾莉那握着枪、白皙修长却冰冷得如同玉石雕刻而成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点点因为极度紧张而产生的微湿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终于,轻轻地、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艾莉那戴着薄薄战术手套的手背。

那一瞬间传递来的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与这冰冷锈带、与眼前之人散发出的寒意都格格不入的……属于生命的、微弱的暖意。

薇尔娜凝视着艾莉那双仿佛冻结了万古寒冰的眼睛,用带着一丝哭腔,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的声音,轻轻地说:

“你看起来……”

“……”

“更需要被修复。”

“……”

艾莉的核心处理单元,在那一纳秒间,遭遇了自激活以来前所未有的、逻辑无法解析的剧烈数据风暴。所有正在有序运行的任务指令线程、清除协议判定、威胁评估模块,在这句完全超出任何行为预测模型的、荒谬到极致的话语,以及手背上那微不足道、却如同病毒般强行侵入传感系统的、代表着“生命温度”的触感面前,骤然陷入了彻底的停滞与混乱。

【错误!未知外部输入!】

【指令冲突!最高优先级任务受到干扰!】

【情感模拟模块……未加载……无法处理……错误!错误!系统过载!】

她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突然被切断了控制信号的精致傀儡,紫罗兰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映入了对方那双充满了担忧、怜悯与某种纯净执着的异色眼眸,以及那只大胆地、不合逻辑地、带着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温暖,覆在她手背上的,小小的、脏兮兮的手。

脉冲手枪,依旧稳稳地举着,枪口指向空处。

但某种构筑她存在基础的、坚不可摧的东西,似乎已经在无声的轰鸣中,悄然崩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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