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是家里那种轻轻的、哄人入睡的哼鸣，它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爱发脾气的老爷爷，在钢铁骨架间横冲直撞，呜呜地吼着，把松动的铁皮罐子吹得哐啷哐啷响，像在敲打着破旧的锣。

薇尔娜缩了缩脖子，把脸颊埋进粗糙的背包带子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她的鞋子踩在碎金属片和砂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以沉默为主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她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两条腿都变得酸酸软软，像灌满了沉重的铅。以前在家里，她只需要蹦跳几步，就能从“客厅”（那堆散发着橡胶味的旧轮胎）跑到“厨房”（那个放着能量胶和备用零件的金属架子）。

可现在，她走了那么多步，数都数不清了，眼前的景色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固定住了，永远是那些沉默的、姿态各异的钢铁巨兽，和一条条交错纵横、望不到尽头、锈迹斑斑的荒芜小路。

天，慢慢亮了一些。但那光不是家里那种暖融融的黄色，而是一种灰蒙蒙的、病恹恹的灰白色，像是天空本身也生了锈。

它勉强照亮了更多的废墟残骸，也照亮了更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曾经轰鸣的“大家伙”。薇尔娜看着它们，心里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它们是不是也像铆钉一样，睡着了，然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咕噜——”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薇尔娜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里掏出那半管所剩无几的能量胶，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挤了一点点在嘴里。

熟悉的、如同嚼橡皮一样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她皱着小脸，努力地咽了下去。以前她总觉得这个味道让人提不起精神，但现在，这一点点甜味和热量，能让她有力气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她要去哪里呢？她不知道。她只是依稀记得，以前在哪个还能偶尔发出几个清晰音节的收音机碎片里，似乎听到过，一直往“铁流坡”的方向走，可能会找到别的……活着的人，或许还有能修好铆钉的零件。

她并不真的知道“铁流坡”在哪里，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和本能，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至少，那边看起来会亮一点，暖和一点，不像身后那么阴暗。

又穿过一条堆满巨大废弃管道、如同峡谷般的通道，薇尔娜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她看到一个半塌的金属架子，下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似乎可以稍微抵挡一下那永不停歇的风。

她抱着几乎麻木的膝盖坐下来，把沉重的背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想看看她仅剩的小伙伴们，汲取一点点勇气。

小熊依旧乖乖地待在口袋里，用那两颗黑豆子做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她把它拿出来，轻轻拍了拍它绒毛里沾上的铁锈和灰尘。

“别怕，”她把小熊举到面前，用额头蹭了蹭它冰凉的鼻子，声音小小的，带着疲惫的沙哑，“我们只是在找新家的路上……迷了一小会儿路。会找到的。”

还有那块小铁牌，握在手里，依旧是冰冰凉凉的，没有任何变化。她把它贴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颊上，闭上眼睛，希望能像以前那样，感觉到一点点铆钉运行时的微弱温度，但只有金属那顽固不化的冰冷，刺痛着她的皮肤。

就在这时——

“咻！”

一个非常非常轻、非常非常快的声音，尖锐地划破风声，从她头顶的金属架子上方一掠而过。

薇尔娜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心脏怦怦直跳。

只见一个银白色、大概只有她巴掌那么大的东西，像一颗慌慌张张、迷失了方向的流星，“咻”地一下疾速飞过，轨迹有些歪斜，紧接着便“铛”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前面一个锈蚀的集装箱壁上，最后软绵绵地、无声无息地掉落在了灰扑扑的地面上，不再动弹。

那是什么？

薇尔娜犹豫了一下，好奇心像一只小小的、不安分的爪子，在她心里轻轻挠了挠。

她握紧了自己那只笨重却给人安全感的大手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靠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小的、样子极其精巧、宛如飞鸟的机器人。它做得可真漂亮啊，流线型的身体找不到一颗多余的螺丝，银白色的外壳即便沾上了尘土，在这片灰扑扑的背景里也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但它现在的状态糟透了。一边的翅膀不自然地扭曲着，明显是撞坏了，光滑的身体上也有几道刺眼的划痕，最核心的部位，有一小点蓝光在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像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艰难维持的呼吸。

它身上没有任何她熟悉的、锈带常见的粗糙标记或补丁，干净整洁得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薇尔娜从未见过这么精致，却又这么……悲伤的小东西。

一种奇异的冲动让她蹲下身。她伸出戴着机械手套的右手，指尖轻轻落在它冰凉而光滑的外壳上。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感受”。

……没有熟悉的、平稳而令人安心的震动。传入感知的，只有一片混乱的、充满了刺耳尖啸的杂音，像很多人在同时绝望地呐喊。

紧接着，是一些破碎而飞速闪过的画面：高耸入云的、光滑得反光的白色墙壁……刺眼的红色警告灯光在疯狂地旋转、闪烁……一个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不断地重复：“目标脱离……执行回收程序……”……最后是剧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翻滚撞击感，然后一切归于沉寂，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以及，一种弥漫在所有感知碎片之中的、无比强烈的情绪——害怕。

薇尔娜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这只“死掉”的漂亮小鸟。

它不是在睡觉，它是在逃跑！它和自己一样，迷路了，而且受了很重的伤，非常非常害怕。

那种心里闷闷的、堵堵的感觉又来了，比刚才看到那些废弃巨兽时更沉重，更具体。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虽然鼓鼓囊囊但资源有限的背包，又看了看手里那管只剩下薄薄一层的能量胶。

带上它，意味着要分出口粮，要消耗本就不多的体力去照顾另一个生命，前路会变得更加艰难。

可是……

她眼前闪过家里那些再也叫不醒的伙伴们，闪过铆钉那只永远熄灭的蓝眼睛。

她不能再看着又一个“生命”在她面前彻底死掉了。绝对不能。

薇尔娜蹲下身，用空着的左手，非常非常轻地、像抚摸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摸了摸小鸟机器人那冰冷而扭曲的翅膀。

“别害怕，”她的声音小小的，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像是在对它许下承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很快就好了。我帮你。”

她开始熟练地从背包里翻找起来。亮晶晶的焊条，细细的数据线，小巧的工具……她下定决心，要把这颗迷路的、受伤的星星，重新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