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亮起,不再是往日那种打满高光、布景精致的明亮空间,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暖黄台灯,将他和他身后的黑暗切割出模糊的界限。光线刻意调得很低,勉强照亮他下半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唇釉是鲜艳欲滴的莓果红,皮肤打了薄薄的粉底,看起来细腻柔和。
而上半张脸,则彻底隐没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
那顶精心打理过的假发刘海比平时更长更厚,几乎遮住了眉毛,投下的阴影巧妙地将面具的边缘和眼眶的孔洞模糊化。
他调整了摄像头的角度,一个微微的俯拍,进一步利用视角差隐藏了额头的部分。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像一个蹩脚的魔术师,用光线和角度玩弄着视觉的把戏,心惊胆战地祈祷着不要被看穿。
“晚上好呀……大家……”他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往常的软糯,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今天……今天想尝试一点不一样的风格呢,灯光有点暗,大家不要介意哦。”
弹幕开始滚动,起初是惯例的问候和欢呼。
“柒柒晚上好!”
“老婆今天走神秘路线吗?”
“光线好暗啊,都看不清我老婆的神颜了!”
“不一样的风格?期待!”
柒柒的心稍稍落回一点,但紧接着,就有几条弹幕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
“咦?小柒上半张脸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看起来好像戴了半截面具?”
“是新的直播特效吗?还是贴了什么?”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因为上半张脸肌肉被面具固定而显得有些古怪僵硬:“啊……被发现了呢。是、是的新买的装饰面具啦,想着搭配一下今天的暗黑系主题……”
他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试图将话题引向“造型”和“主题”,同时手指飞快地操作鼠标,点开了一首节奏轻快的背景音乐,试图用声音分散注意力。
“大家想听我唱什么歌呀?还是玩玩游戏?”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视线却死死盯着弹幕助手,像扫雷一样过滤着每一条评论。
大多数粉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开始点歌和闲聊。礼物也开始零零星星地刷起来。
但那条诡异的裂缝,已经悄然出现。
直播进行到一半,气氛好不容易稍微热络一点,柒柒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尝试着像往常一样和弹幕互动。
“谢谢‘小柒的狗’送的飞机……呃,这个ID……”他念到一半,忍不住吐槽,这是往常会引来哄笑的互动环节。
然而这次,弹幕却突然被一片问号刷屏。
“?????”
“主播你眼睛怎么了?”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
“面具下面……是动的吗?”
柒柒心里猛地一咯噔!刚刚他吐槽时,下意识想做个翻白眼的俏皮表情!他忘了!他的上半张脸被面具固定,根本做不出任何细微的表情!那僵硬的、被限制住的肌肉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透过面具的眼孔,可能产生了某种极其不自然的、诡异的视觉效果!
“没、没有啊!”他慌忙否认,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带上了明显的慌乱,“是灯光吧?台灯晃了一下?大家看错了……”
他越解释,弹幕问得越凶。
“不对!肯定动了!”
“主播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感觉好奇怪啊。”
“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那面具看着好瘆人啊,是什么材质的?”
“取下来看看呗?”
“对啊对啊,取下来嘛!想看全脸!”
“取下来!取下来!”
“取下来+1”
……
要求取下面具的弹幕开始刷屏,像潮水一样涌来,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意味,却也像一把把刀子,精准地戳在柒柒最恐惧的神经上。
取下来?他怎么取?!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台灯昏暗的光线此刻仿佛变成了审讯室的聚光灯,烤得他头晕目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但因为面具的覆盖,外面根本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皮肤下的惊惶震颤。
“这个……这个面具是……是粘上去的……”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巨大的恐慌面前溃不成军,“不太好取……对,卸妆很麻烦的……下次,下次直播再给大家看全脸好吗?今天……今天就先这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然而,这种避而不谈、明显失常的态度,反而更加激起了观众的好奇和质疑。弹幕变得更加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出现一些恶意的猜测。
“骗人的吧?什么面具取了这么麻烦?”
“主播是不是脸上长了什么东西?痘痘?烂了?”
“毁容了?不敢见人了?”
“噫——想想就恶心……”
“退订了退订了,遮遮掩掩的搞什么飞机。”
“故弄玄虚,取关了。”
一些不堪入目的字眼跳进视线,像毒针一样刺入他的眼睛。恐慌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哭。不能崩溃。妆会花。花了就更明显了。
他猛地低下头,假借调整麦克风的机会,大口地深呼吸,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和涌到眼眶的酸涩。
就在这时,一条与众不同的、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诡异的弹幕,慢悠悠地飘了过去,夹杂在一片喧嚣的“取下来”和恶意揣测中,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刺中了柒柒:
“主播,你的面具……好像在你脸上呼吸。”
轰——!
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一片嗡鸣。
呼吸?
面具在呼吸?!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冻僵。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惊慌地扫过屏幕上那条弹幕的发送者ID——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数字,像是随手注册的小号。
而那条弹幕下方,已经有人跟着回复:
“卧槽你别吓我!这么一说好像是真的……”
“我也觉得……那黑色的部分……好像有点微微的……起伏?”
“妈的越看越吓人!什么鬼东西!”
“主播你说话啊!那到底是什么?!”
柒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那冰冷、光滑、死寂的面具。
呼吸?起伏?
没有!他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东西就是一块死死贴在脸上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异物!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看到?是错觉?是光线阴影的把戏?还是……
巨大的、超脱理解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看着弹幕朝着更加灵异、更加疯狂的方向发酵,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
“不是……没有……是你们看错了……”他徒劳地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发颤,微弱得几乎被背景音乐淹没。
没人听他的。
弹幕已经彻底失控。
就在这片混乱中,下播的时间终于,终于到了。
几乎是逃命一般,他手指颤抖着,甚至来不及说结束语,就猛地切断了直播信号!
屏幕瞬间黑掉。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电脑风扇嗡嗡的运转声,和自己粗重、急促、带着明显哭音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剧烈地回荡。
他瘫在电竞椅里,浑身脱力,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裙子。手脚冰凉,不住地发抖。
过了好久,他才哆嗦着手指,点开了直播后台的数据和录屏。
观看人数……比平时高了将近三分之一。礼物收益……甚至比一些效果好的日常直播还要多。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凉感渗透了四肢百骸。
他……成功了?靠着这种诡异和猎奇,他反而收获了更多的“热度”?
可是,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浓浓的后怕、恶心和一种被剥光了围观的屈辱感。
他颤抖着点开直播录屏,拉到自己慌乱低头的那一段,然后逐帧播放,死死盯着屏幕里自己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
昏暗的光线下,那哑光黑的面具覆盖着他上半张脸。因为低头和角度的关系,看得并不真切。
但是……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帧里……那平滑的黑色曲面之上,靠近太阳穴的位置……光影的过渡……似乎……真的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呼吸般轻柔的……起伏?
不!
是错觉!肯定是错觉!是像素压缩!是光线折射!是他手抖了!是屏幕的波纹!
他猛地关掉了视频,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寒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他不敢再看第二遍。
那一晚,柒柒彻夜未眠。
他不敢关灯,不敢照镜子,甚至不敢去触摸脸上那片冰冷的面具。每一次轻微的触感,都让他想起弹幕上那句“好像在你脸上呼吸”。他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房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窗外的风声,隔壁隐约的水管声,甚至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都被无限放大,扭曲成各种可怕的臆想。
那面具……到底是什么?
它真的……是活的吗?
那个寄来面具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第二天,意料之中地,他收到了莉姐的连环夺命Call。
电话一接通,莉姐高分贝的嗓音就炸响在耳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柒柒!行啊你!昨天晚上的直播效果爆炸了!虽然过程是有点那啥……但话题度彻底起来了!现在好几个论坛都在讨论你那个摘不下来的面具!都说你搞了什么邪门的新活!”
柒柒握着手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爆炸?效果?他差点在直播间里精神崩溃!
“喂?听见没?你小子运气真好!这种猎奇路线都能被你误打误撞碰上!”莉姐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公司决定了,就趁热打铁!接下来你就保持这个风格!就戴着你那个面具播!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绝美男娘主播惨遭毁容?’、‘揭秘那张摘不下的诅咒面具’……怎么样?劲爆吧!”
“不……莉姐,我……”柒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不能……那面具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莉姐不耐烦地打断他,“管它是真的假的!观众爱看就行!热度能变现就行!我告诉你柒柒,别给我关键时刻掉链子!今晚继续播!就按这个路子来!妆化得再惨一点,灯光再弄诡异点,故事编圆一点!听到没有!”
不等他回答,莉姐那边似乎来了别的电话,飞快地甩下一句“好好准备!晚上我盯你数据!”,就挂断了。
忙音响起。
柒柒缓缓放下手机,冷汗一身。
没有人在意他的恐惧,他的痛苦。他们在意的只有流量,只有话题,只有钱。
他像一个被推上悬崖的提线木偶,脚下的绳索已经烧断,却还要按照指令,朝着深渊一步步走去。
那天下午,又一个快递包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门缝底下。
同样的深褐色硬纸盒,同样光秃秃没有任何标识。
柒柒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他盯着那个盒子,像是盯着一条盘踞在门口的毒蛇,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让他手脚冰凉,却又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他才鼓足勇气,用一根晾衣杆,远远地将那个盒子拨弄过来。
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从远处剪开了纸盒。
里面没有面具。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纸。
纸上用一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颜料,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又透着一种诡异执拗的字迹:
“它喜欢你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