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还是先从床上离开。窗帘被千惜冬有点粗暴地拉开,日光照射的纱窗外已有蝉鸣,糟糕到足以称得上香艳的情景在玻璃上映出浅影,两人不合大小的衣物凌乱不堪,白皙的肩膀和肚子露在外面清楚可见。

位于中间的千素柔后支双臂,像是在玩公园滑梯一样用屁股挪移,滑到床铺的下面,精准落地到粉红兔贴纸的拖鞋上。明明身旁的两人都已经醒来,却没有一个人肯叫醒她。像这样母亲宠爱刚归家子女的待遇,实在是来得有够突然。距离报道日只有三天时间,提前向店长请求出勤更换的千素柔得到善解人意的假期——学生未归校的淡季,叫她不必为迟到而大惊失色。至于小晚和小纪,两人如同接收到生物信号,一块儿起床,在她的身后以奇怪的眼神对视一番,不约而同地肯定她刚才的说法。但从有点羞怯的表情来看,并非对惜冬的调侃无动于衷。

“别逗她们啦。”

没得到回答。放在桌上的圆形猫头鹰头像时钟打瞌睡似的闭着眼。马上就要九点了,从赖床的角度来看有够厉害,窗外突然传来太极拳的背景音乐,想必利用小区广场锻炼的老人家们已经形成集团。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小晚和小纪都表示自己也刚醒不久。前者大概是和她一样睡得太晚的缘故,后者则说是因为和她一起睡安稳过了头。

从助眠角度来看,她千素柔大概能和电视广告宣传上祖传神医的“失眠神器”相提并论。

“这样啊……啊!那我去准备早餐!”

像是终于找到能顺利离开房间的借口,语气稍显亢奋。但马上头顶就被浇了一团冷水——

“早餐的话我买回来了。因为看你们还在睡,所以我又出了一趟门。”

惜冬站在窗边,却像是堵住大门出口。即使出了这个房间,结果也是大家一块儿用早餐,只是阵地从卧室转移到客厅。

“那先洗漱吧。”

翻找床下的收纳柜,千素柔取出全新的洗漱用品。逛超市时恰好碰上打折日,就会忍不住买些特价品。这是金钱观大起大落之后,异军突起的怪癖。想节俭却又搞不清楚方式就会变成这样。

将套装分配出去,小晚选的是黑蓝色,小纪选的是橘色,颜色似乎能某种程度上反映两人的性格。接着狭小的卫生间排起队伍,千素柔看到小纪有些急切。果然是想上厕所吧。千素柔自己也想去,因为昨晚的情况根本没办法起夜。

“姐,不介绍一下吗?”

“呃……”

惜冬的眼神充满审视,有点像严厉父母在检验儿女交的新朋友。大概是因为自己未曾将小纪外的朋友带回家里的缘故,所以惜冬对小晚有所警戒。当初小纪来访时,一开始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介绍时就从受到帮助开始讲起。可怜的谢韵被千素柔编排成搭讪的人,因为她确实有发出奇怪的邀请。

“嗯,当时小千看到魔术刀后有点被吓到,可能觉得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吧。小千的妹妹……惜冬,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看到你这么关心小千,我也渴望有个兄弟姊妹了。不过——”

金宵月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一阵,以调笑的口吻说:

“你们的性格倒是完全不同呢。”

千惜冬先是嘀咕一声“是吗”,然后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人的意思。如果只是说性格的话,没必要像是仔细确认般看两个人的外貌。前一句话同样耐人寻味,兴许虎穴不只是形容而已。

千素柔并未觉得奇怪,心想要是她和惜冬经常一同出门,肯定会被各自的朋友、出租车司机和菜馆老板谈论这个话题。只要不是双胞胎,遗传基因哪个部分起作用全看天意,所以千素柔不以为意。如果第一眼看到她们会觉得哪个是姐姐?千素柔好奇地问。

“会觉得不是姐妹吧。”

“已知是姐妹的情况呢?”

“小千是姐姐。”

金宵月说着把下巴放在千素柔肩上,两手抓着左右两臂,给出的答案是很有成熟的气质,叫人想要依靠。

千素柔的肩膀不禁缩紧。若是平时可能觉得靠个肩膀没什么,但她在惜冬那里已经打上了「喜欢女人」的标签。从早上的嫌恶表情就能窥得一二,想必现在也是会叫惜冬质疑的程度。譬如被甩之后,交了新的女朋友之类的。

似乎人只要头一次展现出想要恋爱的心思,这种愿望就会被身边人曲解放大。千素柔压抑着纯粹的生理性困扰,像是圆滚滚的不倒翁人偶一样,在金宵月的操纵下左晃右晃。慌乱被认真的表情抹杀。真的要憋不住了,千素柔不禁遥望了一下卫生间的方向。

“——的确。”

千惜冬赞同金宵月的说法。不止是外表,处事也是一样,她心想。但在感情方面则有些迟钝。姐姐大概是那种需要直接的“我爱你”的女人。现在也像惰性气体型离子一样,就算眼前这人贴得这么近,还是被空气障壁隔开。不过她也看得出这人冲着的未必是朋友的地位,段位和纪钰舒不是一个等级的。每句话都不出格,却又暗含尖锐,如同黑夜中藏弓——暗藏杀机。她看向千素柔:

“真希望你上大学之后改改老好人、爱照顾人的个性。还有,不要忘记警惕。”

“我哪有啦?”

“有。简直是会被人渣骗到怀孕中途辍学的程度。”

瞥了一眼金宵月,千惜冬用比平常更加尖锐的口气这么说道。可能是小题大做,也可能是嫉妒心作祟,总而言之,眼前人是比纪钰舒还差的人选。不过,我们都习惯差别对待。如果是真心爱姐姐,头脑聪明暗藏恶意就算不上缺点。因为坏人擅长伤害别人,可以让自己和所爱之人活得更好,而姐姐是容易被伤害的类型。

匆匆忙忙喊着我会帮你看好小千的金宵月瞪大眼睛、嘴角弧度上扬,露出像孩子般十分得意的笑容。这时磨砂门响起门把按下的声音,金宵月善解人意地开口:

“小千先去吧。”

公开性的言辞到此为止。下半句话,金宵月以秘密的姿态,几乎咬住千素柔的耳朵。快憋不住了吧,她说。

隐藏的窘迫被拆穿,千素柔感觉面色发烫。羞耻被突然的恶趣味放大,尽管不慌不忙地起身、走着不慌不忙的步调,和微笑的小纪打了招呼,答应借她护肤品用,但千素柔还是有种锋芒在背的感受。伪装遭瓦解的瞬间,死不承认是首档选择,然而最初的反应还是有些稚嫩。小小的失败微不足道,千素柔马上建立起新的安全地带。

在千惜冬的视角中,金宵月的耳语令千素柔面红耳赤。

目睹纪钰舒进入房间,千惜冬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金宵月。

“刚才,说了什么?”

忽然的细节令千惜冬摸不准两人之间的情况。

“太不小心了呐!吻痕——”

起身的金宵月以左手梳理头发,右手搭在千惜冬的肩膀上,俯身用使人耳朵酥麻的暧昧口吻说:“我看到了哦!”

千惜冬肩膀一抖。旋即,她就为身体轻率的反应而懊恼。几乎是不打自招,千惜冬露出苦笑。

“你在说什么?”

“哎呀,是不承认比较好吗?”

“你究竟是……”

“——果然没有认出来我啊!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哦。那一天,你抓住我的衣领,一记头槌就让我倒地,我都要以为你的头是石头做的。然后你骑在我身上,把我按在地上殴打。一,二,三……七下、八下,第十一下。用手护住脸颊,挨揍的就是胸口。好痛的,就算蜷缩起来也还是好痛。哈哈,干嘛那种见鬼的表情?骗你的——其实你软绵绵的拳头根本就没什么感觉。”

呐,知道吗?在跨越某一条线之后,不管再怎么痛都会毫无感觉。不止挨打是这样。

每个字都像刀尖在神经上跳舞。千惜冬怔在原地。

只听金宵月继续说——

“可我还是痛得要死掉。——但我没死,跑掉了。我很感谢你哦……你找到了我,也打醒了我。那个时候我便明白,小千抱怨的最近有点冷淡的妹妹究竟怀揣着何种心思。”

“陆存霁……”千惜冬想要起身掐住金宵月的脖子,但却动弹不得。

和过去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有如打碎后再重塑的程度。然而,在千惜冬的记忆里,对金宵月的印象本就是不完整的。个子矮,总是低着头,头发纤细且数量夸张,不自信的眼睛总是半遮半掩,是个阴沉的家伙,步伐轻得就像是幽灵一样,鬼祟地出现在病房周围。她还记得——就是眼前这个家伙的纠缠,姐姐才会永远被剥夺了跳舞的能力——记得某个人说对方是如何恶心地在跟踪姐姐,如何故作可怜来谋划姐姐的怜爱。姐姐一定是被骗得很彻底,因为那个即将毕业、蒸笼般的日子,姐姐替她挡下了攻击,与死亡擦肩而过。

“你还有脸再出现?”

金宵月一脸开心地这么回答: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好怀念呐!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至于你的问题……嗯,因为我要报答小千嘛。”

肩膀传来的力道开始加重,身体像是被压在沉重的山岳下面。想要反戈一击,却被内心的惶恐打断。千惜冬瞳孔放大,眼睁睁见着金宵月的脸填满整个视野。戏谑的表情掠过她的眉梢,下巴被一根纤长的手指抬起——

“你也不想被小千知道,她最亲爱的妹妹在她的床铺上做那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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