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几乎是挂在林州身上,被半拖半拽地弄回来的。那双刑具般的小皮鞋早就不知道踢蹬到哪个角落去了,他被黑色丝袜包裹的脚趾冻得发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既是疼的,也是羞的。
“钥匙…钥匙…”林州手忙脚乱地在程诺身上摸找,触手所及是水手服粗糙的布料和冰凉的皮肤。程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他摆布,只有偶尔因为林州碰到他痒痒肉而条件反射地抽搐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门终于打开,两人跌跌撞撞地滚进宿舍。
“啪。”
灯光亮起,将程诺此刻的尊容暴露无遗。
花里胡哨的妆容被汗水、泪水、呕吐物和刚才在绿化带蹭到的灰尘混合成一幅抽象派的末日画卷。假发没了,露出底下被压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水手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裙边卷了起来。最惨的是那双手,亮黑色的指甲油不仅没抠掉,反而因为之前的挣扎和抠挠,斑驳得更厉害,还沾上了不明污渍,看上去像刚挖了煤。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液和绝望的酸腐味。
林州也好不到哪里去,累得直喘,看着程诺这副惨样,那点愧疚感又冒了出来。他挠挠头,干巴巴地说:“那啥…我去给你打点水擦擦?”
程诺没反应。
林州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接热水拿毛巾。
等他端着盆回来,程诺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他没断气。
“起来,擦把脸。”林州把毛巾拧干,递过去。
程诺眼珠缓缓转动,聚焦在那条冒着热气的毛巾上,又缓缓抬眼看着林州,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抠掉。”
“啊?”
“指甲油!”程诺突然激动起来,举起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几乎要戳到林州脸上,“给我抠掉!现在!立刻!马上!我受不了了!这玩意像附骨之疽!!”
他情绪崩溃得太突然,林州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水盆打翻。
“行行行!抠抠抠!”林州放下盆,抓过程诺的手,试图用指甲去刮那顽固的亮黑色油膜,“但这玩意…好像挺牢固的啊…”
他刮了几下,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指甲油岿然不动。
“用这个!”程诺猛地指向桌角那瓶仅剩一点的卸妆水,“快点!”
林州赶紧拿过来,倒了些在化妆棉上,用力擦拭程诺的指甲。
效果是有的,但微乎其微。劣质的指甲油仿佛已经和指甲本体融为一体,卸妆水只能带走表面一点点颜色,留下更加斑驳和恶心的痕迹。
“这…这不行啊…”林州擦得额头冒汗,“这玩意得用卸甲水吧?这深更半夜的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程诺看着自己依旧乌漆嘛黑的指甲,又看了看林州那束手无策的蠢样,最后环顾了一圈弥漫着酒臭和香精味的宿舍,一周前被胶衣支配的恐惧和刚才在酒吧经历的极致羞耻如同两股寒流,交织着席卷了他。
绷紧的神经,啪一声,断了。
毫无征兆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浑浊的眼妆里滚落下来,开始还是无声的,很快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太他妈丢人了。
真的太他妈丢人了。
被一件胶衣困住差点饿死。
为了三百块钱穿女装去酒吧陪笑差点社会性死亡。
现在顶着一脸鬼画符,穿着勒蛋的丝袜和羞耻的水手服,指甲还像中了毒一样黑。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林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哭搞得手足无措,毛巾都掉地上了:“喂…喂…你别哭啊…大哥…诺爷…我错了行不行?我真错了!下次不敢了!你打我吧!别哭啊…”
他不劝还好,一劝程诺哭得更凶了,还开始打嗝,一边打嗝一边含糊不清地骂:“呜…林州…你个王八蛋…嗝…都是你…害得我…嗝…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呜呜呜…”
哭到后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林州没办法,只能蹲在旁边,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像给噎住的人顺气一样:“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给你买最好的卸甲水!买十瓶!给你泡澡!”
不知道哭了多久,程诺的哭声才渐渐小下去,变成间歇性的抽噎。酒精、疲惫和情绪的巨大消耗终于击垮了他,他靠着门板,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过去。
林州看他终于消停了,松了口气,尝试着把他弄到床上去。
“诺?醒醒,上床睡。”
程诺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没动弹。
林州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架起来,拖到床边,胡乱地把那身灾难般的水手服扒下来(过程极其艰难,尤其是那件勒到变形的丝袜),再用湿毛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最后把他塞进了被子里。
几乎是一沾枕头,程诺就彻底陷入了昏睡,只是即使在睡梦里,眉头也紧紧皱着,偶尔还会抽噎一下,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林州看着他那张花猫一样的睡脸,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收拾残局。把地上的脏衣服、假发、指甲油瓶子、卸妆水统统扫到角落,又开了窗通风。
做完这一切,他也累瘫了,倒在床上,看着对面床上蜷缩成一团的程诺,忍不住小声嘀咕:
“妈的…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这一夜,程诺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那件黑色胶衣又活了过来,追着他跑,把他缠住,怎么都挣脱不开。然后场景一换,他又穿着水手服在酒吧里,所有人都在笑他,指甲黑得发亮…
第二天中午,程诺是被饿醒的。
头痛欲裂,胃里空空如也。
他挣扎着睁开眼,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让他一阵眩晕。
缓了好一会儿,昨晚那些破碎又羞耻的记忆才逐渐回笼。
酒吧…假笑…喝酒…公鸭嗓…呕吐…还有…
他猛地抬起手。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十根斑驳的、带着顽强亮黑色的手指甲。
“操!”
他低骂一声,绝望地闭上眼。
不是梦。
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真的为了三百块钱,把自己作践到了这个地步。
旁边床铺的林州也被他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醒了?感觉咋样?”
程诺没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黑指甲。
林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挠了挠头:“呃…我待会儿就去买卸甲水!你等着!”
他动作倒是快,趿拉着拖鞋就冲出了宿舍。
程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林州回来了,手里举着一瓶崭新的卸甲水和一包化妆棉,邀功似的:“来了来了!专卸亮黑顽固型!”
程诺默默地坐起来,接过东西,开始机械地操作。
刺鼻的卸甲水味道弥漫开来,但这一次,效果显著。蘸湿的化妆棉敷在指甲上几十秒,再用力擦拭,那顽固的黑色终于被一点点抹去,露出底下原本的指甲盖。
每擦干净一个指甲,程诺的心情就好上一分。
当十根手指全部恢复原状(尽管被腐蚀得有些粗糙)时,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某种邪恶的诅咒被解除了。
林州在旁边看着,适时地递上一袋包子和一杯豆浆:“喏,吃点东西。”
程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接过包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林州的肉。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饭。
吃完最后一个包子,程诺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袋子捏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州,眼神平静得有些吓人。
“林州。”
“啊?”林州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钱。”程诺伸出手,“三百。现金还是转账?”
“哦哦哦!”林州赶紧摸出手机,“转账!现在就转!”
收到转账提示,程诺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数字无误,然后放下手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唰地一下拉开窗帘。
明媚的阳光瞬间涌满整个宿舍,驱散了所有阴霾和怪味。
他转过身,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脸上虽然还有没洗干净的残妆,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
“我宣布。”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
“从今天起。”
“……”
“老子退网从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