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出门了,仍是边走边写,A在后面替他打伞。
街上的人排成几队,低着头,有条不紊地蠕动着,在岔路口分流,走进各自的工作区。他们的脸上都蒙着雾,看不清五官。
天空中有蛛网,蛛网里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天眼总是密切监视着一切。从那里看,城市就是一盘棋局。
路过咖啡厅,A又看见了M。M没有打伞,站在褪色的招牌下,冲A挥着手。她仍戴着墨镜。她的肌肤被雨水淋湿,现出濡润的光泽。
她走上前来。“他这毛病还没改过来?”她指着K,问A。A有些惶恐,紧张地拖住K。K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抬头。
“抱歉。”A说,低垂着眼。
“你不需要道歉。”女人说,“是这家伙的问题,我也知道他改不了。”
“他总是这样。”A低声说,“我没有办法。”
女人哈哈一笑,摆摆手,让他们走了,接着又回到了固定的观察位。她喝着咖啡,注视着人流,偶尔瞥一眼玫瑰。她在笔记本上记了点什么,再抬头看天。
A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满天的眼睛。眼睛由粗细不一的线条构成,时刻变幻着。它们间的界限很模糊,就像有人把它们切碎了杂糅在一起。看着大团大团蠕动交织着的线团,她低下了头。她把K送到工厂后就离去了。
工厂里,K不情不愿地换上统一的制服,收起纸笔,参加晨会。晨会是每天必开的,刮风下雨也阻挡不了。几千号人在操场上默默站着,听上头的领导讲话。领导表彰了几个优秀车间,又点名批评了几个人。K被点名了,但他不在乎。
“下面开始做操。”领导说,接着他去了后台。广播响了,今天是第8套体操。K站在原地不动,脑子里是爱莉莎。周遭也没有人看他,大家都在跳跃运动。
之后是宣誓,口号是什么来着K早就忘了,那愚蠢的口号他一次也没喊过。看着周边人高举着拳头,用几近虚脱的声音喊出“逆流而上,勇争第一”,他真想哈哈大笑。
这些没脸的家伙还想奋斗。他想。
下面是工作时间。
进了车间,照例是组长讲话,接着大家开始填表。“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组长说,搬出一大叠表格。“从今天起,我们加量。”
K望着中年男人,后者没有五官,脸上光滑如鸡蛋。这么多年来,K不知道他是如何说话的。曾经他对这个无面男充满恐惧,但后来他发现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也就不再害怕了。
车间里灯光昏暗,这会损伤眼睛,不过没人在乎。不一会儿,写字的沙沙声盖过了雨声。
K心不在焉,没写多少字,不知不觉就想起了爱莉莎,之后就在纸上画画,画她的样子,画着画着还笑了起来。不久他累了,停笔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发现面前是组长。
“你在做什么?”组长平静地问,指着表格上的少女。
K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同事们放下笔,齐刷刷地朝这边看来。他们没有眼球,嘴巴长得大大的,呼出的气带着白色的丝状物。
“这个月已经三次了。”组长说,“自己去领处罚吧。”
K就这样出去了,不过是去散步。长长的廊道,台面上摆着绿植。外头的地砖是猪血色的,似乎正发出刺鼻的气味。他趴到窗台上,心里念着爱莉莎。街上只有鬼影,人早已按部就班。
“你在这里做什么?”
K回头看去,是主任。主任认出了K。“哦,是你。”主任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K耸耸肩,没有回答。“赶紧回去吧。”主任说,“我不追究。”
K几乎是拖着脚走的。他现在能去哪儿呢?他不知道,反正他不回车间。他漫无目的地转啊转,最后转到了主任的办公室。忽然,他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对着门禁刷脸,门禁认出了他。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
他知道电脑密码,也知道如何接进家里的频道。接通的瞬间,他猛地一颤。“爱莉莎?”他小心翼翼地问。
长久的沉默。
“你不应该在上班吗?”
“啊,是的,不过这无所谓了。”K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为你放一首歌。”
“这样不好。”爱莉莎轻声说,“你知道的,他们随时会来。”
“我不在乎。”K立刻答道,“我不在乎。”
他环顾四周,一旁的桌上堆着厚厚的文件;小黑板上划着指标,今年他们工厂的优秀率是80%,在全市排名第三;墙上挂着一面锦旗,上头写着教育第一。
“后果很严重的。”爱莉莎说,“要不,还是再见吧。”
“不。”K说,“你一定要听。”
他再接上园区的频道,放了一首《New World》。
悠扬的歌声在全园区响起。听到歌声,工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眼前仿佛飞过一群鸟儿。慢慢地,他们的嘴巴合上了。歌声盖过了雨声,向更高更远处翱翔。
K满脸舒心,把脚翘到了办公桌上。
“你听见了吗?”他问道,“哎,你应该是第一次听歌吧?”
“是,是的……很好听,虽然我听不懂那个女人在唱什么。”爱莉莎轻声说。
K笑了。
“没关系,不一定要听懂的。”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抓住主任平时讲话用的麦克风,打开了电源。他清了清嗓子。
“喂喂……早上好,各位。我是……啊,我的名字就不说了吧。总之,现在我为各位放了一首歌,同时也是为了纪念我的女儿……”
咚咚咚。
K停止发言,抬起头。M的脸出现在窗户后。
“我给你三秒钟。”她用口型说,神情微妙。
K轻蔑一笑,继续讲话:“各位,现在能听到这样的歌很不容易。这是在上世纪流行的一首……”
歌声与讲话声戛然而止。M进来关闭了电源。K慢慢放下麦克风,冷冷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想说的?”她问。
K没说话。
“你有什么想说的?”M又问了一遍,“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顿了几秒。“精彩。”他说。
“什么?”
“我说,精彩!”K大吼道,掀桌而起,各种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M不慌不忙地退到一边,按下了报警键,一时间警铃大作。“等着瞧。”她冷笑道。
K才不管她。他把堆积成山的文件通通推倒,之后把黑板砸了个粉碎,再把旗子扯下来——结果后面还有一面,上面写着业绩第一。他的眼睛瞪圆了。
“啊,你们这些可耻的,龌龊的,罪该万死的……”他想不出更多的词了,“卑鄙的伪君子……”他下意识往口袋摸去。这时,安保到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围满了M。他们没有眼球,茫然地看着K,不敢上前。
“动手。”M说,“出事我负责。”
三个拿着警棍的大汉围了上来。K大叫一声,试图反击,却直接挨了一棍。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