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他解散了护身灵气,也不再刻意以身法来避躲那些剑意,反倒任由那些剑意落在他身上。那些剑意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剑伤,以至于他的衣衫都变得破碎,温热的血很快便将他的衣衫浸润,贴伏在他的身躯。
尽管此刻浑身上下都传来一阵疼痛,但顾迟感到很愉悦。
一炷香时间后,他浑身染血,跌跌撞撞的退出了剑碑林。外面的长老很快便看见了他此刻的惨状,顷刻便凑了上来,以灵气先封锁他的伤势,紧皱眉头,“你去剑碑林深处了?”
顾迟摇头,“没。”
“那你这一身伤……”
“光是外围那些莫名其妙的剑意割伤的……看不见又摸不着的……”
负责守林的长老一时间有些无言,“你一点都没感知到?”
顾迟摇头。
守林长老脸上满是困惑不解,止不住地呢喃,“怎会如此……”
顾迟伤成这样,大概只有一个可能,他毫无剑道天赋,甚至连最基本的剑意都感知不到,才会被那些剑意伤的如此厉害。可他身上的身份玉牌已经彰显了他的身份,是宗主钦点的亲传弟子……怎么会是这么个……榆木脑袋?
“我并无大碍,回去休养片刻便好。”顾迟的语气微微透着几分虚弱,谢绝了守林长老御剑送他回洞府的好意,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山间,衣衫滴落下来的血都近乎拖了一路。
得亏修士有极其强大的造血能力,但这一路顾迟身边路过了不少月轮宗内门弟子,众人纷纷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看着步履蹒跚的他,期间甚至有女弟子鼓起勇气,主动问他是否要飞剑送他一程,被他摇头拒绝。
好事者循着血迹,找到了顾迟的出发点,是在剑碑林的入口。从守林长老那里一打听,才大概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上那些剑伤……也确实像是剑碑林外围的剑意所伤……”守林长老喝着茶,沉吟着回复面前方梓月的问题。
方梓月望向地面那一滩血迹,冷哼一声,踏入剑碑林中。
………………………………
方梓月伸出手,一片桃花瓣落在她掌心。
她身为八境修士,剑碑林的这些剑意自然伤不到她。早在许多年前,她便在剑碑林里也留下了自己的剑意,同时她也种下了一颗梨树。
如今岑素心种下的这颗桃树如今已枝繁叶茂,方梓月来到树荫下,花瓣在她手中随风微微飘动。
她无法面对当年的旧友,也不愿面对,便在那场针对邪月宗的诛魔行动之前,独身一人去了另一邪修宗门,一人挑翻了其整宗,并拖着一身濒死重伤回宗门闭关,任谁都无法嚼半句舌根。
她的那位旧友如今已然只剩下一具林间枯坟。
这些年她偶尔会来到这棵桃树下坐一会儿,她偶尔会睡着,梦里总浮现出当年的那些画面。当初她们是月轮宗双骄,既为对手,又为好友。她们一同练剑,一同沐浴,一同去购置上新的漂亮衣裳。论剑术,方梓月一直都输她一筹。
所以这么多年她自始至终都没想明白,分明她们一同斩杀过那么多邪修,曾亲眼见过那些邪修手段有多么残忍血腥,可最终她却因为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踏上了邪修之路。
她不明白,也不原谅。
永远不原谅。
“岑素心。”
恍惚间方梓月仿佛看到了那个幻影,那个还是娇俏少女时期的她,她的眼瞳总有几分对这个世界的疏离,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但笑起来时却极具感染力。
“如今已烟消云散的你……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你的孩子落到我手里了吧?”
“即便他不愿承认,即便我无法确认魔龙蛊是否在他身上,可当我凑近看见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是你的孩子。旁人认不出来,我认得出来。”
“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恨你,这份恨会延续到你的孩子身上。”
“我会让他此生都只能匍匐在我脚下,只能按照我规定的路线行走,除此之外哪也去不了……我会为你好好照顾他的,用我自己的方式。”
“如果你还活着多好……如果你还活着……你就会看到你的孩子被我彻底毁了……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对他心生怜悯……我要他当我女儿的剑奴……永生永世侍奉左右!”
方梓月的声音愈来愈冷,可她面前只有那么一棵桃树。
桃树不会说话,自始至终它都只是安静地驻扎在泥地里,随风轻晃它的花瓣与枝叶。
………………………………
顾迟回到池月楼,褪去身上衣衫,默默将身躯泡入那埋了寒玉灵髓的寒泉里。
寒冷池水很快便使得他那灼热的疼痛感消散了些,变成了宛若针刺般的疼痛,而寒玉灵髓里释放出的天然灵液,也开始渐渐修补他的身体。
这点小伤其实他要是稍加运转魔龙蛊,很快就能修补,但他故意将其赖着,且还有几道剑意如今残余在他的身上,在侵蚀那些伤口,使得伤口迟迟不愈合。
很快他的鲜血就将池水染红,当他从池水里走出,用干净毛巾将身体擦干后,鲜红血珠再一次渗出来,这样的场景在月下稍稍有些可怖。
他没回房睡,弄脏了床单好麻烦,索性干脆往地上一躺,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很快便睡过去。
…………………………
次日,清晨。
方溪雨来到庭院时,顾迟身边满地的血污已然干涸,庭院门只是虚掩着,所以她很轻易便走了进来。当循着血腥味找到顾迟的时刻,若不是他胸口还在呼吸,方溪雨差点以为他死了。
“顾迟?”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
顾迟没反应。
方溪雨缓缓走近,迟疑了一下以后,她折了一个木枝,轻轻在顾迟的胸口戳了一下。顾迟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便是少女裙摆下雪白足踝,她今天的袜子有些短,使得雪白晶莹的足踝尽数露了出来。
顾迟抬眸,“师姐早。”
“听闻你昨日去了剑碑林?”
“是啊,我去向季二师兄道了歉,他推荐我若是想要更好学剑,可以去剑碑林,于是我便去了,可剑碑林里的剑意实在玄妙至极,我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反倒弄了一身伤。”
方溪雨沉默许久,最终吐出两个字来,“愚笨。”
顾迟微微睁大眼睛,苦着个脸,“师姐怎么骂人呢?”
“你剑术还未入门,便已然开始想剑意之事了,此举不是愚笨是什么?”
“我还以为练剑和锻体一样呢,只要忍受了痛苦就可以一点点变强,我想用肉身感知一下那些剑意来着……”
“剑道和你锻体修行,不是一回事。”方溪雨欲言又止。
她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还有几道剑意如今在顾迟身上肆虐,使得他的伤口迟迟不肯愈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渗着血,他这一身衣衫都快变成血衣了。
方溪雨拔剑,凝神,剑尖忽然刺向顾迟。
顾迟躺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方溪雨的剑尖距离顾迟的身上挥动了好几下,将那几道折磨了他一整晚,已然变得尤其微弱的剑意驱散后,顾迟才长舒一口气。
“多谢师姐。”他轻声开口。
“看我挥剑,你为何不躲?”方溪雨却并未有丝毫宽慰,反倒冷声问他。
此刻反倒是顾迟满脸困惑,“师姐又不会害我,我为何要躲?”
可惜此言非但未能赢来方溪雨半点好感,反倒让她冷哼一声,“你如此将真心轻易交付于人,在山下做散修的时刻,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不是在山门上嘛,再说,你又没有要害我的理由,这种事哪需要纠结?”顾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满怀期待地看向方溪雨,“我昨夜回来后又练了小半夜的剑,还烦请师姐再为我指点一二。”
方溪雨后退几步,靠在树边,淡然望着他挥舞木枝。
如果说前几天的顾迟那挥剑的姿态,像是刚学会在地上爬的小孩子,那他现在的姿态,大概也只能当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他的身姿实在是太过僵硬,挥剑的角度实在是太过死板,月轮剑法那么灵动飘逸的剑法,在他手中反倒像是抡起大棒砸人。
方溪雨还是难免忍不住狐疑,这家伙难道真不是在消遣她?可顾迟此刻的表情又实在太过真挚,尤其认真……她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只是直觉告诉她不该如此,可顾迟所有的表现却又意味着,都是真的。
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重整心情,再度开始为顾迟认真讲解月轮剑法第一式的核心要领。顾迟在一旁边听边练,又是一个半时辰过去。
方溪雨自己都练的额头微微出汗,顾迟在一旁气喘吁吁,顺嘴问了一句,“师姐觉得我这辈子有领悟剑意的可能吗?”
“有,但不太可能。”方溪雨沉默许久后,才坦然回答。
“会不会是我没有一把好剑的缘故?”顾迟开始给自己找起了理由,“我要是先找把入品的灵剑再练会不会好一点?”
方溪雨忽然有些说不清的烦闷抓狂,手中的剑刃被她抛向了顾迟,“你练,我看着你练!”
顾迟抓住她的剑,剑柄仿佛还残余着她掌心的温热,他再度开始挥剑。
仍旧愚笨至极。
方溪雨忽然感到一阵说不清的耻辱,她的地阶灵剑如今被一个连月轮剑法第一式都掌握不了的白痴握在手中,兴奋的肆意挥舞,她忽然也想一头撞死在院落里的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