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停了停包扎的动作。

这句话他听过太多次。

从盗贼的刀下，从厄形的爪边，从摇摇欲坠的悬崖旁。

每一次，要么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要么是喷薄而出的血腥味。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周遭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只有死寂的沉默与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不是拯救者。

倒像是审判者。

这种将他人生死完全掌控在手里的感觉，让维斯还是头一回体会到。

他的目光落在墨菲亚娜身上。

这位不久前还对他刀剑相向的女骑士，此刻求生的心愿是如此的真切。

单就「愿望」而言，这世上没人能在维斯面前说谎。

无论言语如何修饰，无论表情如何伪装。

从墨菲亚娜身上正不断升腾而起的「愿力」光点，就是最诚实的证明。

那些光点愈发明亮，从零星的萤火，汇聚成一片灿烂的星河。

其明亮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闪耀。

维斯眯了眯眼，

这可是分量相当充足的「愿力」。

（她是真的有够想要活下去啊......）

维斯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叹。

见得多了，他自然也分得很清楚。

求生的欲望之间，亦有天壤之别。

有些人只是单纯怕死，哭喊着「想要活下去」。

而另一些人，是因为背负着无法舍弃的东西，所以才「一定不能死」。

前者是懦弱的哀嚎，后者才是坚定的信念。

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可能会不择手段，丑态百出。

但为了未竟的信念而决意走下去的人，在维斯眼中，那才真正值得被称作「求生」。

当然，对他来说，不管是信念还是懦弱，心愿还是执念。

最终都只会化作一种东西。

墨菲亚娜身上那多到馋人的「愿力」，让维斯的内心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

看着维斯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墨菲亚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向前挪动膝盖，深深地垂下头颅，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我知道，我对您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曾向您举起过剑，差点害死了您，我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脸面奢求您的原谅。您当然可以用一切方式来惩罚我，哪怕是让我生不如死，我也能全部接受。只希望...只希望维斯先生能够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却依然固执地望着维斯。

“为了海涅提翁舒家，为了姐姐，我还不能死。”

哦...是家族啊。

维斯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看样子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女人，对家族有所肩负。

否则，内心的希望也不会在此刻爆发出如此庞大的「愿力」。

维斯故意以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

“我当佣兵，确实没少接受他人的请求。救人于水火——虽然有点大言不惭，但也算是这么回事吧。”有的人是不幸所致，有的人是能力不足。”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但你陷身于水火之中，算是你自己所导致的。眼下要期望得救，也就只能你自己救自己。”

听到维斯这么说，墨菲亚娜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无法理解的困惑。

自己救自己？

她现在除了这条命，已经一无所有，要如何自救？

“而且，对于这次清剿厄潮的过程和战果，如实汇报是蒂莎作为兵士长分内的义务和责任。”

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少女兵士长，

“你现在的请求虽然是为了活命，但却是让人背弃作为军士的使命与忠诚。这点你明白吗？”

墨菲亚娜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洛尔蒂莎，只见那名神情淡漠的少女兵士长，对维斯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彻底击碎了墨菲亚娜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她瞬间明白了维斯的意思。

求生请求，不仅是在为难维斯，更是在逼迫这位尽忠职守的兵士长小姐背叛自己的立场。

女骑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羞愧。

“我清楚，我提了很过分的要求。两位不同意，也没有任何问题，只能说是命运使然吧。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我都会坦然接受，那都是我应得的。”

话虽如此，她的身体却依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但在那之前，我还是，还是希望维斯先生能够再考虑一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压抑的哽咽。

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样子，维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洛尔蒂莎。

少女兵士长依旧维持着那副淡漠的态度，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维斯还是捕捉到，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神情之中隐约好像闪过一丝什么。

或许是期待？

大概是错觉吧。

维斯收回视线，也没再多想。

说起来，墨菲亚娜也确实算是个可怜人。

为了家族的荣耀成为骑士，结果却分到那么一个卑劣的骑士长手下。

盲目地服从命令，不得不充当肮脏勾当的白手套。

等到幡然醒悟之后，却发现自己早已离死亡不远了。

像这样的人——

对，一般都叫做炮灰来着。

维斯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什么善人…….”

墨菲亚娜听到这句话，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光瞬间暗淡下去。

好像支撑着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浑身一软，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但不管是维斯还是洛尔蒂莎，都能看得很清楚。

在那张清冷而苍白的神情上，没有任何怨恨的意思，只有一片死寂的、颓丧的释然。

然而，维斯的话并没有结束。

“如你所见，我是个佣兵。”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像是大众印象里的那样，佣兵，是看报酬做事的。”

话锋的突然转变，让瘫坐在地的女骑士猛地抬头，眨了眨布满水雾的眼睛。

只听到维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继续说道：

“想要活下去——这是你的委托，我切实听到了。但，想要活下去，为此你能支付什么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