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顾氏旗下的私人会所,斯诺克室。

在这项古老而又极其考验耐心的桌球运动中,每一步计算都如同棋局落子。

顾泽宇刚刚完成了一杆漂亮的清台,他俯身于巨大的球桌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专注而又从容的气场。

这里是他暑假期间常来的地方。

处理家族事务之余,他更享受在这种需要绝对冷静和精密计算的博弈中,打磨自己的思维。

一杆清台后,他直起身,将球杆优雅地靠在架子上,走到一旁的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他拿起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手机,正想看一眼时间,屏幕却自动亮起,一条财经新闻推送,占据了整个锁屏界面。

【华盛集团继承人卫峥,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

顾泽宇摩挲着手机的边缘,点开了链接,画面恰好定格在卫峥那张异常亢奋的脸上。

当卫峥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所有行径时,顾泽宇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卫峥宣布无条件撤销所有诉讼,承诺承担一切赔偿……

这不是一场公关,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公开处刑,而卫峥自己,就是那个心甘情愿走上断头台的行刑者。

顾泽宇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两天,秦氏与华盛的交锋,他一直都在关注。

在这场由华盛集团精心策划的围剿中,作为局外人,他爱莫能助。

他让团队匿名放出了一些华盛集团的黑料,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他猜,秦诗玥大概率会被迫做出妥协——牺牲项目,与陈教授切割,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在秦诗玥失利后,以盟友的身份,向她伸出援手,为她提供支持。

然而,眼前这场发布会,将他所有的推演,都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乌龙。

在勇士还想着该如何屠龙的时候,恶龙自己心梗猝死了。

旁人或许只会以为卫峥疯了,或者华盛集团内部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政变。

但他清楚,这背后一定是芙兰的力量。

秦诗玥在山穷水尽、被逼入绝境的最后时刻,还是动用了她那张足以颠覆世界规则的终极底牌。

他想起了天桥上,那如同神迹般疯狂生长的藤蔓。

想起了那个在救下秦诗玥后,力竭昏倒、露出精灵尖耳的少女。

想起了在讨论小基地选址时,芙兰那句看似天真的话:可以用幻术,将屋子的门,变得和旁边的墙壁一模一样……

而这一次……

他回忆着卫峥在屏幕里那种近乎狂热的忏悔神情。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被彻底扭转后的状态。

芙兰的力量,并不仅仅局限于物理层面。

它甚至可以无声无息地作用于精神层面,去改变一个人的意志,重塑一个人的思想。

这个认知,让顾泽宇感到一阵从脊骨升起的寒意。

今天,被改变意志的是一个商业对手卫峥。

那明天呢?

如果这种力量,被用在一个位高权重的官员身上呢?

甚至……是一个国家的领袖呢?

秦诗玥的手中,握着的已经不是一张简单的王牌了。

那是一把足以随心所欲,重写世界权力格局的神之钥匙。

顾泽宇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那张墨绿色的球桌上。

那上面散落的十几颗彩球,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目标,而仿佛演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无数变数的微缩棋盘。

而他,以及月光议会的所有人,都已身在局中。

……

华盛集团总部。

新闻发布会已经结束了半个小时,但现场那些闪光灯和记者们震惊的脸,还在卫峥眼前挥之不去。

他知道,自己刚刚亲手引爆了一颗足以颠覆整个商业圈的炸弹。

他知道,从明天起,华盛集团的股价将会雪崩,无数的合作方会打来质问的电话,而他自己,则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疯子,商业史上的最大笑柄。

若是几个小时前的他,光是想到这些后果,就足以让他陷入无边的恐惧和悔恨。

但现在,卫峥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灵魂被洗涤后的轻松。

仿佛常年背负在身上的沉重镣铐,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卸下。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他第一次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下去,那些蝼蚁般的行人,不再是冰冷的数字和潜在的消费者。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会因为失业而痛苦,会因为家人生病而奔波,也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善意而感到温暖。

而自己过去所做的每一项冷酷决策,又曾给多少这样的家庭,带去过眼泪?

一股强烈的想要去弥补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那块象征着他继承人身份的百达翡丽腕表。

为了得到它,他曾故意泄露错误的商业情报给自己那位最有能力的兄弟,引诱他做出错误的投资决策,最终导致其负责的项目亏损数十亿,在董事会面前颜面尽失,冷酷地将他永远踢出了权力的中心。

这块表,是他踩着亲情上位的战利品,是他灵魂堕落的起点。

卫峥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它。

他走到办公桌旁,将这块价值千万的名表,随意地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仿佛在丢弃一件沾满了污秽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又轻松了一分。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自己的首席助理。

“立刻去查一下,”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过去三年,所有因为我们恶意并购而破产的公司名单,特别是那些创始人的后续情况。我要一份详细的报告。”

电话那头的助理,显然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指令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恭敬地应了下来。

卫峥靠在椅背上,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弥补过去的罪恶。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那部连接董事长办公室的专线电话,发出了刺耳的蜂鸣声。

卫峥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他父亲那位如同影子般的秘书毫无感情的声音:“卫总,董事长让您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

不等他回应,电话便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卫峥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缓缓地站起身。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知道,一场艰难的问责即将开始。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甚至有些期待。

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真诚,一定能说服父亲,让他也找回那份丢失已久的……良知。

卫峥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西装领口,推开门,向着那间位于权力顶峰的办公室走去。

……

董事长办公室。

空气冷得像冰窖。

卫崇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这座由他亲手打下的帝国。

他没有回头,那如同猛兽蛰伏般的沉默背影,却散发着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卫峥推开门,走了进来。

“父亲。”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澈而坚定。

卫崇山终于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张与卫峥有着几分相似、却因岁月和权谋而显得更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正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你还知道回来。” 卫崇山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我还以为,你已经准备去教堂当神父了。”

面对父亲那毫不掩饰的嘲讽,卫峥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恰恰相反,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同情。

“父亲,我们错了。”

卫峥的声音无比真诚。

“我们为了利益,抛弃了所有作为人的底线。这些年,我们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但您真的感到过一丝安宁吗?”

卫崇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安宁?” 他缓缓地走到卫峥面前,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死死地锁住自己的儿子,“卫峥,看来你不仅疯了,还忘了自己姓什么。安宁是属于死人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恐惧,才能换来尊重。”

“我教了你二十多年,如何成为一头狼,如何撕碎你的对手,如何吞噬他们的血肉来壮大自己。而你今天,却当着全世界的面,拔掉了自己的牙,剪断了自己的爪子,然后告诉所有人,你想做一只羊?”

卫峥平静地迎着父亲的怒火,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做羊,父亲,”他看着卫崇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重新做回一个人。”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卫崇山心中压抑的怒火。

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愚蠢,这是一种背叛。

是对他二十多年来悉心教导的背叛,是对卫家赖以生存的法则的背叛。

“人?” 卫崇山怒极反笑,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人就是肉!就是被狼撕碎的食物!”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卫峥的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卫峥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

卫崇山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暴怒,以及一丝看到怪物般的陌生感。

“我卫家,没有你这种引颈就戮的废物!”

这一巴掌,以及这句话里蕴含的来自至亲的绝对否定和冰冷恶意,像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卫峥脑海中那道精神印记上。

光明与黑暗,善良与恶意,在这最激烈的冲突中,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卫峥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眼神中的光芒开始剧烈地闪烁、波动,像是信号不稳的电视雪花。

他脑海中,那个善良的自己正在痛苦地哀嚎、碎裂。

而那个被压抑了几个小时、充满了欲望与野心的本我,则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恶魔,发出了胜利的咆哮!

“我……”

卫峥的嘴唇翕动着,眼神茫然中带着困惑,紧接着,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刚刚又说了些什么之后,一种足以将灵魂都烧成灰烬的极致羞辱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我刚才……在说什么?”

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认识它们一样。

那段作为“好人”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与他二十多年来信奉的法则,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他想起了自己在秦诗玥面前,那种如同找到了知音般的模样。

他想起了自己在新闻发布会上,当着全世界的面,那副痛哭流涕、可笑至极的忏悔样子。

这些记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尊严上,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啊——!!!”

他捂着自己的头,发出了一声压抑着无尽痛苦与屈辱的低吼。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清澈和悲悯,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布满血丝、如同野兽般疯狂的怨毒与后怕。

“是秦诗玥……”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她……她们给我下了药!是某种吐真剂!”

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不,不对……是催眠!秦诗玥身边的助理,那个银发金瞳的女孩……她是个极其高明的催眠师!”

卫崇山看着儿子这副语无伦次、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心中那滔天的怒火,渐渐被冰冷的凝重所取代。

吐真剂?

那种只存在于电影里的东西,不过是戊巴比妥钠之类的镇静剂,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可以通过说胡话来轻易蒙混过关。

催眠?

那就更可笑了。

卫崇山年轻时甚至亲自接触过世界顶级的催眠大师,他知道,催眠的本质是引导和暗示,它绝不可能让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在瞬间发生180度的扭转,更不可能让一头嗜血的狼,在几个小时内就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应该吃草。

但是……

卫崇山看着儿子那张因为恐惧和羞辱而扭曲的脸,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比起相信自己的儿子突然毫无征兆地疯了,或者一夜之间皈依了上帝……

这种听起来荒谬的外部攻击,似乎反而更合理一些。

卫崇山没有理会还在颤抖的卫峥,他径直走回自己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缓缓地坐了下来,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支,用银制的雪茄剪,慢条斯理地剪掉尾部,然后点燃。

他任由那昂贵的烟丝燃烧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他和卫峥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而又充满了距离感的屏障。

片刻后,他将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重新投向还站在房间中央的儿子。

“站直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带任何情绪,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感,如同一个驯兽师。

卫峥的身体本能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

“现在,” 卫崇山将雪茄送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去见秦诗玥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漏。”

卫峥看着办公桌后那个被烟雾笼罩、看不清表情的父亲,那股熟悉的敬畏感,终于压倒了内心的混乱。

他开始拼命地回忆。

“我,我按照计划,给了秦诗玥最后的通牒……”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然后……”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令他灵魂战栗的瞬间。

“……然后,她身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银发女孩,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只是一眼……”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她那双金色的瞳孔……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看穿了……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之后……之后我就……”

他说不下去了。

之后的一切,变成了一场让他无地自容的噩梦。

卫崇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他将雪茄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

仅仅只是一眼?

如果真如卫峥所说,那被自己一个耳光就扇醒了的事实,似乎又让催眠这个解释变得更合理了一些——无论多么高明的催眠,在遭受到剧烈的物理或精神冲击时,都有可能被中断。

他缓缓吐出烟雾,脑海中飞速地分析着这个全新的变量。

银发,金瞳……

世界上真的会存在这种宛如人偶般的组合吗?

他想起了秦家那个老对手,秦振邦。

秦氏集团的行事风格,一向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碾压,什么时候开始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

可能性只有两个。

秦振邦那个老东西,比自己隐藏得更深,暗中培养了这样一件武器。

要么就是,这张牌,连秦振邦自己都不知道,是秦诗玥的奇遇。

无论是哪一种,结论都只有一个——

秦家掌握了一把能开启所有门锁的万能钥匙。

相比之下,那些他曾经接触过、所谓能影响人潜意识的世界顶级催眠大师,在这女孩那“一眼”就能颠覆人格的力量面前,简直就像一群只会玩弄戏法的街头小丑。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如果这个女孩被自己掌握在手中,那将意味着什么?

那将不仅仅是赢得几场商业谈判那么简单。

他可以兵不血刃地瓦解任何对手的联盟,让顽固的敌人变成他忠诚的盟友。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监管机构,让所有的政策法规都为华盛的帝国版图让路。

甚至,他可以将手,伸向那些决定着国家经济命脉的官员、部长……乃至更高层级的存在。

他不需要去控制所有人。

他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刻,控制那一个人,就能撬动整个世界的权力天平。

那将不再是简单的财富积累。

那将是足以构建一个让他卫家王国屹立不倒的无上权力!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点燃的火种,瞬间烧光了他心中所有的愤怒,将其转化为了更加炽热的占有欲。

卫崇山掐灭了雪茄,站起身,重新走到了卫峥的面前。

他看着自己这个刚刚蒙受了奇耻大辱、此刻正渴望复仇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个魔鬼般的冰冷微笑。

他伸出手,没有再扇他,而是像安抚一头受伤的猎犬一样,轻轻拍了拍卫峥的肩膀。

“很好。”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没有被彻底吓傻,证明你还有点用处。”

他俯下身,视线与卫峥那双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平齐,用一种近乎耳语、充满了诱惑力的声音,下达了他的审判:

“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绑架、欺骗,甚至是让她爱上你。”

“把那个女孩,完好无损地带到我面前来。”

他直起身,重新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成功了,你不仅能洗刷今天所有的耻辱,我还会把你失去的一切,加倍还给你。你依然是华盛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如果失败了……”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足以将人冻结的残酷。

“我卫崇山,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我会把你扔到世界上某个偏僻的角落,让你在那里,像一条野狗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话虽如此,卫崇山却并没有真的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流放?

那是一种太奢侈、太浪费的处理方式。

在他眼中,卫峥是他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才打造出的的一项昂贵的资产。

就算这项资产出现了严重的信誉瑕疵,让他不再适合站在集团的聚光灯下,也绝不意味着可以就此报废。

他会先以精神创伤为由,让卫峥从公众视野里彻底消失,先避过这阵风头。

然后,他会把他扔到集团在非洲或者南美某个最混乱、需要用非常规手段开拓市场的子公司去。

在那里,卫峥那些愚蠢的良知会被彻底碾碎,而他骨子里继承的那些狠辣与手腕,将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

让他去和那些军阀、走私贩子和地方政客打交道,用最肮脏的手段,为集团啃下那些最难啃的骨头。

这是对他剩余价值的压榨,也是这件瑕疵品唯一能发挥余热的地方——

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为卫家的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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