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从纸面数字上看，瓦格斯特普应该只比希尔德马克稍好点，但借助优质的铁矿资源，以及领地内近两万平方公里的平原，瓦格斯特普伯爵家的金库，显然比鹰堡要厚实得多。
德劳格海姆是个很有名的城名，几乎第一印象，就会让人想起第一次黑潮之后，各方签订的旨在瓜分提灯人的《德劳格海姆协议》。
不过，真正的德劳格海姆城，早已湮灭在北伊斯马克大盆地了，城内赫赫有名的利珀公爵家族，也随着帝国皇室一起覆灭。位于艾瑟隆山脉以北的家族分支，则有幸逃过一劫，算是名义上接续了利珀家族的传承。
第六次黑潮结束，帝国版图缩水几乎一半，《诺达利尔条约》的签订不光实质上瓦解了帝国皇权，也让瓦格斯特普领的利珀家族分支永远失去了继承公爵头衔的可能。
于是，不甘心的利珀家族分支，干脆将瓦格斯特普领的首府改名为新德劳格海姆城，维持着象征性的家族体面。
近一百年过去，人们渐渐忽略了那个“新”字。德劳格海姆是一种历史记忆，总能让人想起大迁徙后，人们站稳脚跟的第一个黄金年代。
……
……
极昼之月的最后一天，是德劳格海姆城本地的一个节日，洗镰节，属于丰收祭的前奏，届时城外的乡村都会在户外悬挂打磨蹭亮的长镰刀，以示做好了收割的准备。
德劳格海姆城的人口约四万出头，本地最强势的行业工会自然就是铁匠工会，得益于南方山区的优质铁矿，德劳格海姆出产的各类铁制品畅销各大领地，打造黑域武器的优质精钢坯件也大多出自这里。
利珀家的黑石堡，就坐落在艾瑟隆山脉北麓，四周密林蔽日，城堡高塔俯瞰北方的黑土大平原，默克阿文河从城东蜿蜒北上，河道幽深。
莱茵哈德站在城堡高墙上，注视着一侧的高塔上飘扬的双柱王冠旗。他的身后，是一位身穿华丽宫裙的美丽金发女子。女子的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相貌上，和莱茵哈德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气质上，却又和莱茵哈德不同，十分锐利，如带刺的冰玫瑰。
西格莉德，是莱茵哈德的双胞胎姐姐，八年前嫁给了瓦格斯特普领的一位封地男爵。可惜婚后第二年，她的男爵丈夫就去世了，因为膝下无子，夫家绝嗣，封地被收回。
西格莉德挂了个宫廷男爵夫人的头衔，带着丰厚的家产回到了利珀家。这些年来，西格莉德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再婚安排，直到自己的弟弟莱茵哈德提出了一个让她极度不安的提议。
“莱茵哈德，你疯了，你要我嫁给哈夫恩索尔那个白痴吗？”
西格莉德死死拽着裙摆，对背着自己发呆的弟弟发出了低沉的怒吼，“圣主明见，比尔格是个喜怒无常的痴呆儿，而且还比我小三岁！”
“他是你的表弟，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很听你的话，因为他从小就畏惧你。”莱茵哈德回过身，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我亲爱的姐姐，梅尔文伯爵已经快九十岁了，你真能相信还有比提灯人王者活得更久的人吗？”
“所以，你也看中了他那个更痴呆的孙女？”西格莉德柳眉倒竖，脸色越发冰冷，“我本以为，你会坚持等待阿斯特丽德，却不知你从哈夫恩索尔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利珀家族去沾染那一家子的蠢货！”
莱茵哈德走到西格莉德面前，凝视着那张依然会让许多女人羡慕的年轻面容，慢慢低身，抚胸行礼：“不，我只是把她当成我的妹妹，我如果接受了梅尔文伯爵的条件，就等于放弃了将来对哈夫恩索尔领的真正影响力。亲爱的姐姐，你应该明白，这是我最大的机会。”
西格莉德连续退了好几步，避开了弟弟对自己的礼节，脸上惊疑不定：“圣主啊，你看不上梅尔文伯爵承诺的嫁妆，那可是整整三个男爵领的土地。”
“一片贫瘠的山地，没有任何意义。”莱茵哈德摇摇头，嘴角带着神秘的笑意，“梅尔文伯爵显然打算用这种看似华丽的礼物，来困住我的手脚。那为什么我不提出一个更好的条件呢？”
“梅尔文伯爵难道看不清你的打算吗？他当伯爵的时间，比我们两个的年龄加起来还长。”西格莉德捂着额头，很是无奈，“莱茵哈德，不要再痴迷利珀家族旗帜上的王冠了，都过去了，没人会允许再出现一位皇帝。”
“呵呵，梅尔文伯爵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遍布他周边的全是更饥饿、更无耻的野狼。”
莱茵哈德笑出了身，指了指姐姐的身体，“我们的父亲，当初就利用你，成功的收回了一片男爵领，我对土地没有兴趣，只希望哈夫恩索尔，未来能百分之百站在我这边。”
“你放弃了梅尔文伯爵的好意，却让我嫁给比尔格，直接展示自己的野心，你就不怕他再给艾米莉亚重新物色一个人选？”
西格莉德的身体一颤，躲开了弟弟的视线，死死咬着嘴唇，脸上带着冷笑，“莱茵哈德，别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
“西格莉德，有人说，阿斯特丽德小姐一旦和某个人结婚，那她的弟弟很快就会死去……梅尔文伯爵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宁可让艾米莉亚孤独终身，也不愿意看到韦斯特家族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知道我有野心，但不贪婪，才是他最值得信任的盟友。”
说完，莱茵哈德转身走下城头，只留下自己的姐姐还在原地发呆。
……
……
黑石堡很大，无论是用材颜色，还是内部本身的光线，都和它的名字一样恰如其分。这里的大多数宫廷建筑，都是第四次黑潮后才建立的，在大铁矿发现前，利珀家族也不富裕。
空旷而阴森的城堡走廊里，莱茵哈德目不斜视，一侧的墙上，是历代瓦格斯特普统治者的画像。不过，作为当年利珀家族在北方的分支，瓦格斯特普领的第一位领主，还只是个边疆子爵。
即将走到转交处，莱茵哈德放慢了脚步，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的画像。因为酗酒过度，老伯爵在四年前从城堡中的某座宫廷露台上坠落。
莱茵哈德的父亲，除了酗酒的恶习外，可以说是位少有的优秀男人。生活节俭，私生活自律，妻子去世后，就未再娶。一生都很本分，只做了一件在其他领主看来很正常的“坏事”：利用自己唯一的女儿，把某位赖在瓦格斯特普领多年的封地男爵给收拾了。
莱茵哈德一共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而且都长大成人。按道理，除非发生极端的事件，否则莱茵哈德永远都不可能有继承权。
莱茵哈德的双胞胎姐姐出嫁那年，大哥就因为狩猎时的意外成了残废，注定终身无法生育；莱茵哈德的二哥，则在父亲坠亡前几个月，莫名其妙感染了严重的腐化病，基本无法见人了。
莱茵哈德，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接过了领主的权杖，执掌整个利珀家族。不过，如果按照帝国贵族圈内司空见惯的阴谋论，莱茵哈德的两个哥哥的人生意外，都可以算在他头上。
莱茵哈德把城郊的家族庄园，直接封给了残废的大哥，自己则搬回这座阴冷黑暗的城堡。而感染了多重急性腐化病的二哥，被永远安置在城堡的最深处。
至于莱茵哈德弟弟，则是个典型的没有任何野心的骑士武夫，被封为了宫廷勋爵，是莱茵哈德最信任的人之一。
走着走着，莱茵哈德的嘴角，又出现了一丝笑容。
今年，也许是伟大的苏拉也有了紧迫感，瓦格斯特普领新诞生的提灯人达到了五位，其中四人都被莱茵哈德收入麾下，包括一名稀有的自然系林语者，以及一名擅长战斗的生命系死亡骑士。
他现在还记得，德劳格海姆大教堂的那位埃梅里希主教，以及提灯人工会的代表，两人一脸铁青的表情。
现在，向利珀家族效忠的提灯人，已经突破了十人，而且平均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其中还包括两名五阶的高级提灯人。
莱茵哈德相信，只要保持这个势头，在第七次黑潮来临前，自己一定能凑出一支至少二十人的提灯人卫队。
至于阿斯特丽德承诺的特殊礼物，莱茵哈德感觉一定和提灯人有关。听说那位帝国最年轻的伯爵，也在大力招揽提灯人，为第七次黑潮的领地防御不惜砸出重金。
无论是瓦格斯特普，还是希尔德马克，都是帝国目前垫底的存在，但两家只要联合，再加上哈夫恩索尔的实力，莱茵哈德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时代机遇中实现理想。
……
不断下行，不断穿过亲卫队士兵把守的城堡要害，莱茵哈德终于来到一座用铁条封闭的类似牢房一样的房间外。
这里除了风灯，一年四季都没有自然光线，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如同腐肉般的恶臭。
门被打开，里面又是一座铁制的巨大牢笼，一个全身上下几乎就看不到任何正常外观的男子，蜷缩在最角落里的阴影里。
多重急性腐化病，不光无药可救，还具备一定的传染性。畏光、畏声、痴呆，就是不死，一辈子也只能生活在这个寂静的城堡深处。谁也想不到，几年前一位英俊潇洒的贵族子弟，会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伯爵大人，教会的医者已经走了，对布鲁诺大人的病，他们表示无能为力。”把守在这里的一名心腹军官，赶紧凑了过来，“他们建议进行圣送仪式，用最体面的方式结束……”
随着话题的展开，心腹军官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还露出一丝惶恐。
圣送，是教会专门为贵族准备的体面死亡仪式，通常用于无法承受重病折磨、或是因严重腐化病完全丧失生活自理的人。
大铁笼里，莱茵哈德的二哥布鲁诺，似乎听到了弟弟在说话，直接吓得发出了尖叫，然后又被自己的声音给折磨得满地打滚。
“还能活一年？”莱茵哈德皱起眉头，眼底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漠，“一年的时间，我还是等得起，你看，他对生命还是那么依恋，每天都能吃下不少东西……你们先离开，我想和我哥哥多待一会儿。”
“对了，把布鲁诺的妻子和孩子，都接到家族庄园去，那里的生活会让人尽可能远离痛苦。”
“是……”心腹军官后退了半步，捂胸行礼。
很快，地牢里再无他人，莱茵哈德蹲到大铁笼边，静静地看着角落里不断抽搐的畸形腐化病人。
突然，一张扭曲变形的可怕脸庞扭了过来，那双几乎只剩下眼白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住了莱茵哈德。
“赫……嘶……”不像是人言的低语，挤出了畸形腐化病人的喉腔。
“对不起，布鲁诺，你太懦弱了，无法带领利珀家族走出第七次黑潮。”
金发青年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大铁笼，仿佛在自言自语，“只要你还能坚持，我就不会剥夺你的生命，这是我对父亲的承诺。你的家人，我也安顿好了。以后，我会封你的孩子做宫廷男爵……”
“赫赫……呜……”
黑暗阴影里的病人，发出了别扭的笑声，然后哭了起来。
……
……
“咕~~~”
雪鸮冲进了腐面巨木林，锋利的爪子牢牢抓住了一截枝干，也划伤了一张还未发育完全的树皮人脸，带出一阵痛苦的震颤。
亚尔薇特注视着枝头，聆听着短长不一的雪鸮鸣叫，慢慢露出笑容。在她的身后不远，黑色短发少女正在割取腐面巨木的墨绿色树胶。
这是一株罕见的达到五阶的腐面巨木，据说五阶以上的自然系腐木树胶，不光可以吸引游荡树妖，还可以消解幽腐肉虫的毒素。如果不介意浪费的话，充分净化和纯化后，用来调制各类皮肉外伤膏药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五阶以上的生肌魔药都价值不菲。
“亚尔薇特大人，我们进来第五天了，补给快用完了。”
这几天，卡瑞尔的收获很大，一些雾甲和能力释放的控制小技巧，让她的黑域之力消耗能够减少至少五分之一，这绝对是用钱都换不到的实战能力提升。
能够直接补充黑域之力的黑力魔药，比同阶的成长魔药还要贵得多，毕竟黑域之力，就是提灯人力量得以发挥的根本。
据说，提灯人工会从建立之初开始，就在不断收集各类实战技巧心得，其内容之多，远不是一本《阿托斯之书》能够装得下的，也成为了提灯人工会能和教会抗衡的最大底气之一。
第六次黑潮战争失败，帝都沦陷，提灯人工会第一时间撤离的并不是他们的金库，而是工会的大图书馆。这才让提灯人工会在温特霍尔姆重建后，依然没有断绝数百年的提灯人传承。
所以，一位牧羊人王者积累了数十年的经验，对卡瑞尔来说，远比那本厚厚的《阿托斯之书》要宝贵得多。
“食物？还是圣油、圣水？”亚尔薇特跪坐到了林间草地上，笑看着正在整理行囊的少女，“你应该是第一次在黑域待那么长的时间。”
“圣油和圣水还多，主要是食物。”卡瑞尔拍着干瘪了大半的行囊，有些无奈，“我妈妈应该也没想到，我在黑域待的时间会超过三天……也许她会紧张？”
“如果只是食物，那我们还可以再待几天，尽量再往南一些……其实，对提灯人而言，在黑域里存活的时间长短，远比战斗更重要。接下来，我会教你如何在黑域寻找食物和干净的水。”
说着，亚尔薇特还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过来，我检查下你的力量之渊。”
卡瑞尔一愣，也幸好这里的光线极为暗淡，看不出她的脸红。
乖乖坐到了牧羊人王者的对面，然后感觉对方纤弱的右手直接贴到了自己的胸前，按压着自己的敏感位置。卡瑞尔偏着头，没敢看亚尔薇特的脸。
“很奇妙，这些天没有获得多少死亡共鸣，你的力量之渊依然在缓慢增长……也许黑域真得就是愚者的天堂，愚者的天赋可能不仅仅是幸运吧……”
亚尔薇特难得露出了一丝羡慕的表情，松开手，慢慢回味着她刚才感应到的一切。
卡瑞尔没有说话，侧头看着北方黑雾之障的方向，心情早就飞到了外界。
她想起了即将上演的一年一度的丰收祭，想起了还在床上养伤的亚尔娜，想起了正在努力学习的达格妮，想起了在家待产即将分娩的诺拉，也想起了怀尔德和辛德雷两位大教授。
果然，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人际关系和生活内容的不断扩增与复杂化。
曾经简单的乡村生活，让她的人生卷轴里，大部分都是空白的，以前积累的各种喜怒哀乐，其实都只是整个人生的极小部分——生活里每多出一个人，每多经历一件事，值得挂念或讨厌的东西就多出一大堆。
莉丝的逝去，一度让自己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了意义，还一度萌发了躲进黑域的念头。现在想起来，都不过是幼嫩可笑的、浅薄的人生阅历在作祟，是青春年少者的通病。
“检查下自己的装备，等会儿我们继续往南走。”
亚尔薇特站了起来，朝腐面巨木林外走去，隐藏在外围的冰原狼和巨熊，也显现出了身影。
卡瑞尔整理了下斗篷，突然摸出了一张小布条，只是晃了一眼，就愣住了——布条上，写着一行小字：记住玛伦，别忘了。
这是卡瑞尔给自己做的一道记忆保险，随时提醒自己。
对……玛伦……我又差点忘记她了，提姆成为提灯人的事，村子今年种植变异黑麦的事，我还没有给她写信呢！不，我绝对不能忘记玛伦……卡瑞尔拽紧了布条，心里越发紧张。
嗷呜~~~冰原狼发出了长啸，巨熊直立起身。远方的地平线，七八个十几米高的游荡树妖，整在缓缓而来。
亚尔薇特回过头，笑看着卡瑞尔：“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