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伤痛做着抗争的亚尔娜，几乎整个人都包裹在绷带里。她抚摸着哥哥的黑发，那双幽绿色的眼睛虚弱地弯曲着，嘴角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喜悦。
埃纳尔第一次战胜了属于自己、也属于家人的生命诅咒，他成为了五阶苦痛商人，亚尔娜也依然在他面前微笑。
没人敢想象，如果亚尔娜被献祭在埃纳尔的晋升之旅中，会是如何一幅悲伤的画面。
现在，没人去打扰埃纳尔和亚尔娜相处的时间。怀尔德和辛德雷两位大教授所需的试验田记录工作，被卡瑞尔，以及达格妮等人承包了。
……
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麦田就要收割了。此刻，金色成了冰莓村最夺目的色彩，微风中起伏的金黄麦浪，是那么赏心悦目。
田间，烈日下，无数的稻草人和农夫们并肩作战，驱赶着受到大地诱惑的鸟雀。无论是老村民，还是新加入的落难者，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轮番看守，不计成本地挥洒汗水。
商人马特又来了，十分及时地为冰莓村带来一支四十多人的契约农队伍，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其中半数，都是过去半年因为各种原因进入希尔德马克领的流民。
商人马特太了解雷娜特或冰莓村了，单纯的农夫，冰莓村其实不缺，所以他弄来的契约农，有好几个木匠、铁匠、石匠之类的熟练技工，而且家庭相对完整。之后修缮水利、维护农具、新建房屋的一切工作，都有更擅长的人去处理。
雷娜特很慷慨，为这些人签下了五年的雇佣契约，无论男女老少，都能获得每月十五公斤谷物的报酬。只要勤恳本分，雷娜特届时可以通过自己的权力，将其改为拥有人身自由的依附佃农。
至于解放契约农的代价，按照帝国的法律，雷娜特作为这些人的雇主，要向鹰堡缴纳每人每年两百克朗的依附赎金——成为契约农的时间越长，依附赎金的数额就越大。
这种法律，最初的设计就充满了恶意，这也是绝大多数沦为契约农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翻身的桎梏。他们不是奴隶，却和曾经的奴隶并没有太多区别，因为几乎没有任何雇主，会为他们付出一大笔依附赎金。
马特为雷娜特解决了冰莓村发展的大问题，也得到了迄今为止的最大回报：一万公斤的变异黑麦额度，可以用普通小麦一比一换取。
马特早就目测过了，冰莓村的变异黑麦田，保守估算每公顷产量都在三千公斤以上。只要稍微加点钱出手，这一万公斤的优质种麦，就可以给他带来远比之前痛失的六阶生命水晶还要丰厚的利润。
至于化肥魔药的独家特许专营权，马特倒是不急，因为这绝对不是一年以内能够搞定的东西。
今年冰莓村的丰收，基本上没有什么悬念，无论是雷娜特，还是专程赶来的鹰堡官员，都信心满满。
……
……
极昼之月的辉煌，快要走到尽头，虽然炎热依然，但永不落日的天幕，还是迎来了黄昏的颜色。之后，日长的时间会逐渐缩短，并最终无可避免地在冬季踏入漫长的寒夜。
提姆走出了芬恩助祭的礼拜堂，茫然地看着外面的沉甸甸的麦田。
今天，是他在礼拜堂学习识字的第五天，短短五天时间，他就有些不敢回家了。因为他怕见到父母那或悲伤或不安的脸。
千面人到底厉害不厉害，他还是不知道答案，但代价却实实在在地提前填满了他的生活。
提姆正在逐渐忘记十年前的人和事，过去的几个夜晚，他的母亲如同神经质般，在帮着他巩固儿时的记忆。
可是，只要他一起床，十年前的一切就烟消云散，然后不得不在母亲的眼泪中再次接受记忆的补写。
提姆现在，已经披上了象征提灯人身份的专门斗篷，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依然坚持穿着。至少，村里没人敢取笑他这样的打扮。
提姆看到了黑星佣兵团的休整营地，还看到卡瑞尔在营地里和那位美丽性感的琳内娅小姐在聊天。他想过去，可是挪了几步后，又垂头丧气地转过了身。
成为提灯人的第二天，他就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排斥，他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会如此敏感。也许是母亲为了金钱说出的不体面话已经传开了，他有些不敢和其他人聊天。
“提姆……要吃点我刚榨的新鲜野果酱吗？我加了一点点蜂蜜。”
一身朴素夏裙的约娜出现在面前，提姆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比曾经的玛伦还要漂亮一点的脸蛋。
约娜的家庭，是村里少有的蜜蜂养殖户，他们用蜂蜜，就能从村公库里换到足够一家人享用的谷物和衣物。曾经的提姆，不知道对此有多羡慕。
“提姆，我们还是好朋友吗？”约娜有些害羞，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下躲在某座木屋后面的母亲。
“嗯。”提姆心不在焉地说着，他知道约娜的心思，或者更正确的说，是约娜父母的心思。
“我妈妈说，你能选择留在这里，是苏拉神圣的意志指引。”约娜咬着嘴唇，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芬恩大人那里学识字……”
芬恩，已经决定对冰莓村的年轻人公开授课了，每个人每天一克朗或一公斤谷物。现在这点钱，对富裕的冰莓村而言，只剩下了象征意义。
在帝国，无论是去教会，还是去三眼学会，能学识字的，哪一个不是有点家底的人呢？毕竟《苏拉圣典》里都说了：读书是唯一的有偿恩典，头脑、努力、虔诚、大方，缺一不可。
“约娜，我一定会成为最强大的提灯人！”提姆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就朝自己家走去，留下少女在原地发呆。
……
黑星佣兵团的休整营地，又到了发薪水的时间。
现在的财务大管家琳内娅，在发薪水这件事上，早就随心所欲了。一个月里的任何一天，都会成为她大发善心的时候，反正一个月发一次，她并不在乎具体哪一天。
“卡瑞尔，我建议，你最好和提姆保持距离，我并非刻意针对他。而是因为千面人，很难成为朋友。”
琳内娅朝一名团员丢出一个小钱袋，然后一本正经地在卡瑞尔身边轻言细语，“你是愚者，你要尽量避免自己的精神意识受到千面人的干扰，无论他是好意，还是恶作剧！”
卡瑞尔看到远方提姆和约娜在交谈，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看过好几遍《阿托斯之书》，和他一直琢磨不清的阴影旅者不同，千面人的提灯人代价，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的。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作为阴影旅者的玛伦，和千面人有着类似的命运。前者他已经体验到了，甚至还验证过——玛伦的姐姐诺拉即将临盆分娩，交代给自己的哥哥埃里克送信，却又一次忘记了玛伦的存在。
似乎是和卡瑞尔的想法出现了同步，琳内娅发完最后一名团员的薪水，把卡瑞尔拉到了帐篷里，压低了声音：“卡瑞尔，上次我询问了那位亚尔薇特大人，她对阴影旅者比较了解……我的意思是，玛伦的成长，会让对她有感情、有印象的人，遗忘她的存在。”
“永远吗？”卡瑞尔心里一跳，脸色有些惶恐，“我问过约娜，她还记得！琳内娅小姐你也记得！”
“不，那是因为玛伦现在等阶还低，随着她的不断晋升，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忘记她，尤其是她成为提灯人之前认识的人！”
琳内娅叹了口气，望着帐篷外的黄昏，脸上带着一丝苦笑，“阴影旅者，会逐渐被整个世界遗忘。千面人则相反，是逐渐遗忘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前者也许更残酷，因为，没有人会为她的存在作证。”
卡瑞尔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成为提灯人，都是自己的选择，谁还能去挑剔苏拉的眷顾？
冰莓村的幸运，也许越来越像是诅咒，所有的幸福快乐，都有人在承担背后的高昂代价。之前是玛伦和自己，现在又多了个提姆。
一分钟后，卡瑞尔抬起头，一脸认真：“琳内娅小姐，提姆是我从小的伙伴，我也许和他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但我不会让他忘记过去的！”
琳内娅偏过头，有点感慨：“圣主保佑，你果然是莉丝和亚尔娜口中的温柔小甜心，你的善意太无私了……请原谅我这个浸泡了太多阴暗污垢的人。”
“不，妈妈一直说，琳内娅小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相信妈妈的眼光。”卡瑞尔回答得很干脆。
琳内娅一愣，噗呲一下笑了：“哈哈，她可是经常骂我是dang妇呢，啧啧，真是个狡猾的、不坦诚的女人！”
想起曾经路过里奇的帐篷时，听到的那熟悉的蛊惑人心的声音，卡瑞尔的脸色立马红了一半，赶紧走出帐篷，不敢再看琳内娅逐渐张扬的表情。
……
……
极昼之月，暗淡的黄昏和清澈的黎明，总是难以区分。
美妙的夏季，也只有钟楼的标准报时，以及学者之家那座来自霍贝梅茨的神奇发条摆钟，才能提供真正的时间认知。
达格妮很勤快，这些天除了自习识字，就是忙碌雷娜特家的所有家务。
虽然做事没有亚尔娜那般细腻精致，但论起厨艺，达格妮的天赋就超越了多数人，茱莉亚的推荐评语还是很到位的。
甜麦粥，粗麦面包，蔓菁蘑菇浓汤，蔬菜奶酪麦饼，油炙熏肠，果酱蜂蜜冰渣……单份菜量不多，却摆满了小桌。
蔬菜奶酪麦饼是索恩维克的一大特色，一面烤得焦黄，一面柔软细腻，铺满了浓稠的奶酪和各种蔬菜豆子，还淋上了一大堆的酸果酱。
切下一块，闻着就让人心动，卡瑞尔不由得感叹，自己小时候是怎么习惯了雷娜特那几种单调的食谱。
晚餐，就在亚尔娜的房间里进行。埃纳尔不在，卡瑞尔承担了喂食的任务，亚尔娜靠在黑色短发少女的怀里，小口慢咽，吃得很慢。
此刻，亚尔娜感觉自己很幸福，卡瑞尔不是个细心的人，但却很认真。据说在遭受生命诅咒反噬的时候，达格妮等人都吓傻了，唯独卡瑞尔在顶着可怕的血腥为自己处理那些难堪的身体畸变。
冰莓村的生活，是那么完美，不仅仅是哥哥埃纳尔对自己的关心，还包括卡瑞尔对自己几乎不带任何杂质的善意与责任感——大概，莉丝就是如此享受的吧……
甜麦粥的味道很香甜，亚尔娜在细嚼慢咽和胡思乱想中居然又睡着了，剩下的食物显得有些浪费。
“卡瑞尔大人，我真得不能吃肉食，我还要拿虔诚之章……”
面对卡瑞尔递来的熏肠，达格妮扭扭捏捏，脸蛋发红。但那双眼睛，还有那小鼻子，却一直对着卡瑞尔手中泛着油亮光泽的肉片。
“我吃不下了，亚尔娜现在还只能喝甜麦粥，那我只能丢了哦……”卡瑞尔故意叹着气，把最后几片熏肠放回了木盘。
“那……我去收拾吧。”达格妮瞥了眼木盘里的东西，眼睛提溜了一圈，赶紧端起来，就朝门外走去。
难道收拾就只拿一个盘子？卡瑞尔看着桌上的几个盘碗，陷入了深思。
几分钟后，达格妮又回来了，对着卡瑞尔抿嘴一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小嘴上，油汪汪一片。
眼前，卡瑞尔正在用圣水净手，然后很小心地揭开亚尔娜身上缠绕的纱布，擦拭身体，重新上药。
达格妮依然不敢面对血腥的画面，十指捂着脸，偏偏视线透过指缝，既害怕又很关切地看着卡瑞尔的动作，心里忽然很羡慕亚尔娜。
做完所有的护理工作，卡瑞尔趴在床头睡着了——她太累了，在埃纳尔不方便贴身照顾亚尔娜的情况下，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亚尔娜的房间里。
……
……
“咕~~~”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熟悉的猫头鹰叫声，一道白底黑纹的影子一晃而过。
卡瑞尔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雪鸮在屋外不断盘旋，鸣叫忽高忽低，卡瑞终于清醒，赶紧整理自己的装束，推门而出，只留下达格妮一人看守亚尔娜。
“怎么？你不嫌累吗，还要去黑域？”
看着卡瑞尔一身装备，在自己的床下翻药瓶箱子，刚换上睡裙的雷娜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亚尔薇特大人上次说，要教我一些黑域的战斗技巧。”卡瑞尔将几根药剂插进自己的腰带，头都没抬。
“哼哼，能得到一位提灯人王者的指导，会比妈妈说的更有用是吧。”
卡瑞尔越来越不依赖自己了，雷娜特有些吃味的说着，心里也有点说不出的失落，“苏拉对你确实偏爱太多了，记住，别过度挥霍自己的幸运。”
“我知道，亚尔薇特大人永远无法替代妈妈的作用，嗯，还有芬恩修士！”
卡瑞尔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着。临出门，大概觉得这些天对母亲有些疏远了，于是回过身，轻轻拥抱了雷娜特。
“太好了，卡瑞尔现在越来越稳定，也许不是每个愚者都会那么悲惨吧……仁慈的圣主啊，请接受我最虔诚的祈祷，让我的卡瑞尔永远健康快乐，让您为她降下的恩惠永无止尽……”
亲自送孩子出门，雷娜特回到屋里，对着主厅里的苏拉圣像，默默画着三角圣礼。
……
距离冰莓村上千米外的南方山林里，一头驼鹿正在林间细嚼慢咽，它的身边，一位衣衫褴褛的淡蓝色长发亚女，正笑盈盈地注视着远方的金黄大地。
远处，冰原狼和巨熊正在休憩，前者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和炎热抗争着，后者肚皮朝天，懒洋洋地，昏昏欲睡。
“我走遍了帝国，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饱满诱人的大地……卡瑞尔，雷娜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不，应该是所有人都在努力。”
卡瑞尔骑着马走近，亚尔薇特笑着指了指身边的驼鹿，“骑上它，可以直接穿行山地，比你的战马更节省时间……这次，我会教你如何最大程度的节约黑域之力。”
驼鹿？亚尔薇特大人到底还有多少宠物啊……看着温顺的强壮公驼鹿，卡瑞尔很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