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想过小小可能会有的反应：委屈、辩解、甚至是持续的沉默对抗。

唯独没有料到，在他那句略带责备的话语落下之后，她会是这般光景。

先前的冰冷、对峙、乃至那份甜美的伪装，都在一瞬间尽数崩塌。

小小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空气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我……我……”

她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坐立不安。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那身精心挑选的、为了在今日论道会上让他眼前一亮的衣裙，此刻被她揉捏得不成样子。

自己……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啊……

都惹公子生气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所有委屈、嫉妒和不甘都尽数消失，只剩下恐惧。

她怕他不再理她了。

她怕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她。

她怕他真的……不要她了。

恐惧压倒了一切。

小小猛地抬起头。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已是梨花带雨。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划过脸颊。

她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慌之色。

“呜……”

她发出一声呜咽，带着浓重的鼻音，脆弱感扑面而来。

“公子……原谅我吧……小小……小小以后会注意的……”

叶尘确确实实地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只是稍微加重了一点语气，陈述了一个他认为是“事实”的道理，她怎么就……哭了？

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模样，他心中那点因“失礼”而生的责备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收起了那份刻意的严肃。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有些生疏地，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她的发丝柔软，带着淡淡的馨香。

“好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放轻了许多，“别哭了。”

他斟酌着词句，试图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小小，你只是……太过依赖我了。”

这句话，本意是劝慰，是引导。

可在小小听来，这却是公子原谅她的信号。

头顶那只手掌的温度，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寒意。她猛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柔和下来的侧脸，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她从石凳上滑下，紧挨着他坐下，然后伸出双臂，紧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将自己的脸颊，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

隔着一层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的温度与坚实，那份熟悉的、让她无比安心的气息将她包裹。方才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有什么关系嘛……”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含混不清地咕哝着，脸颊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像只猫儿，“小小……小小就是喜欢公子啊！”

说完，她仰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一眨不眨地，满怀期待与依恋地望着他。

没有丝毫的掩饰，炽热、纯粹、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叶尘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的自己。

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与温热，鼻尖萦绕的淡淡幽香，耳边那句直白到滚烫的告白……这一切，都在挑战着他神魂深处那片沉寂的冰原。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不是木头，更不是傻子。他如何能不知道小小对他这份热烈到近乎偏执的感情？

从青阳城到紫霄剑宗，这一路行来，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几乎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他的一句夸赞，能让她开心一整天；他的一个皱眉，能让她惴惴不安许久。

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接受。

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抗拒。

那是一道绝对冰冷的屏障。它横亘在那里，坚不可摧。

每当他试图去靠近、去回应这份温暖时，那道屏障便会散发出彻骨的寒意，一个无情的声音会在他神魂中响起。

“无意义。”

“会成为你剑道上的阻碍。”

“斩断它。”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他的脑海中，始终有许多被浓雾笼罩的区域，他知道那里存在着什么，却看不真切。那东西一直在阻止他，阻止他接受任何人的情感羁绊。

究竟是什么？

是曾经……被感情伤害过吗？以至于神魂深处都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能再让她这样误会下去。

长痛不如短痛。

叶尘深吸一口气，心中那片冰原的寒气，似乎也渗透进了他的声音里。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对不起，小小。”

他的声音平静，却坚决。

“我……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这句话，很残酷。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她再一次的情绪崩溃，甚至更激烈的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哭闹并未发生。

“我……”

他刚想继续解释，小小却突然打断了他。

她的手，依旧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没有松开分毫。

泪水，再一次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滑落，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预料之中的拒绝，但依旧痛彻心扉。

最终，她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杂着心碎与固执的笑。

“没关系的，公子。”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的。”

“小小……愿意等。”

“等公子，什么时候愿意回头看看小小的……那一天。”

看着身边的少女，看着她泪流满面的笑颜，叶尘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同一时刻。

紫霄剑宗，观星台。

此地是宗门废弃之地，高台悬于天际，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星辰。罡风凛冽，吹得云海翻涌，如万顷波涛。

安瑶独自一人，立于高台边缘。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无尽的云海，瞳孔中却没有焦距。她的内心，也如这片云海一般，起伏不定，波澜翻涌。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聚灵坪上的那一幕。

那个叫小小的女孩，掀翻茶桌，毫不畏惧地站到自己面前，用那种充满敌意的，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

还有叶尘……

他那句“都是我的朋友”。

安瑶一直以为，自己与他的关系是特殊的，是超越凡俗的。他们是道友，是在剑道上可以相互印证、彼此欣赏的知音。这是独一无二的。

可他，却将这份“独一无二”，与那个女孩的“陪伴”，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上。

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在此之前，她不曾知晓他的过往。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交际圈，这都很正常。

只是……

只是自己，为什么好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呢？

内心……怎么形容呢？

乱，很乱，一团乱麻。

无数个念头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那颗属于圣女的，早已被磨砺得道心，出现了裂痕。

她知道，这或许就是师父口中常说的……人世间的情感。

是……吃醋了。

安瑶在心中，冷静地为自己此刻的情绪，下了一个定义。

没错，只是吃醋了。

只是？

真的可以用“只是”来形容吗？那份仿佛要将内心都灼伤的焦躁，那份想要将那个女孩从他身边彻底排除出去的冲动……

安瑶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高天之上冰冷的空气。

没事。

她对自己说。

心乱了，便让它静下来。出现了阻碍，便将它扫清。

自己喜欢的，努力争取过来，就好了。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信条，从来都不是逆来受顺。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论是无上道法，还是稀世珍宝，唯有自己努力争取，方能获得自己渴望之物，不是吗？

小小。

那个漂亮的女孩。

就是自己的……竞争者吗？

对于“竞争”这种事，安瑶再熟悉不过了。

从被选为圣女候选人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便充满了竞争。与无数天之骄女竞争，与宗门前辈的期许竞争，与自己的极限竞争。

而她，屡战屡胜。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无论是修炼……

还是感情。

安瑶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所有的迷茫与混乱都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坚定与锋芒。

她已然坚定了内心。

不必急于一时。

而就在这一刻，她的感知，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的身后，云雾流转的台阶尽头，出现了一道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清冷孤高，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剑意，正是她追寻了两年的道韵。

是叶尘。

然而，在那道气息的旁边，还紧紧跟随着另一道气息。

那气息陌生，却又让她记忆犹新。

温热、执拗，带着如藤蔓般纠缠不休的……占有欲。

是小小。

安瑶缓缓转过身，看向台阶的方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