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雅被莱昂拉扯着,在一个展示着复杂流体力学模型的互动装置前稍作停留时,菲莉雅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一面公告栏上,用粉笔写满的一整片微分方程解答过程所吸引。那精妙的推导步骤像一道无声的魔咒,让她不自觉地驻足,思绪沉溺了进去。
几分钟后,当她从数学的沉浸中猛然惊醒,仓惶抬头四顾时,周围只剩下陌生而匆忙的人流。姐姐和弟弟,不见了。
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喉咙。
周围那些象征着智慧与秩序的宏伟建筑,此刻仿佛化作了巨大的、毫无温度的牢笼,扭曲反射着陌生的人影和刺目的阳光。学生们流利的德语交谈声、笑声,不再是充满生机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洪流。她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紧紧靠向身边一根冰冷的金属灯柱,试图寻求一点点可怜的依靠。
"Entschuldigung, Fräulein? Alles in Ordnung?"(请问,小姐?你没事吧?) 一个带着友善好奇的男声在身边响起。
菲莉雅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金色的长发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出来。她听懂了,是问她"是否没事"。她应该回答,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 "Ja"(是) 或"Nein"(不)。但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开口,向一个陌生人开口,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其难度不亚于解开一道世界级的数学猜想。
"Sie sieht etwas verloren aus…"(她看起来有点迷路了…) 另一个女声低声对同伴说,带着关切。
"Brauchen Sie Hilfe? Sind Sie allein?"(你需要帮助吗?你是一个人吗?)
更多的声音汇聚过来。这些来自德国本土乃至世界各地的学子,他们自信、开朗,具备着应对各种情况的从容。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面镜子,残酷地映照出她的笨拙、渺小与格格不入。在北京的高中里,她至少还能凭借无人能及的数学成绩,维系着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但在这里,在这个天才云集的殿堂,她那点"天才"的光环显得如此黯淡无光。他们不仅思维敏捷,更拥有她极度匮乏的、与这个世界正常连接的能力——交流、合作、展现自我。
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感觉到那些善意却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聚光灯般灼热。她试图在脑中组织句子,最简单的句子,比如 "Ich habe meine Schwester verloren"(我和我姐姐走散了)。但那些熟悉的德语单词在脑海中乱作一团,就是无法冲破那扇紧闭的、名为恐惧的嘴唇。
"Vielleicht versteht sie kein Deutsch? Versuchen wir es auf Englisch? Hello? Can we help you?"(也许她不懂德语?我们试试英语?你好?我们能帮你吗?)
语言的切换让她更加慌乱。英语?不不不不不,不要啊!——像他这种重度社恐,用母语(德语)和陌生人交流就已经很困难了,现在居然要用她那连考试及格都费劲的英语?她的语言系统在这一瞬间彻底瘫痪。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摇头,不是否认问题,而是出于一种对更复杂交流的恐惧和拒绝。
沟通陷入了僵局。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困难"的帮助对象——明明听懂了,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和沉默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尴尬中流逝。菲莉雅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碾碎了。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时,一个一直安静观察着她的、戴着眼镜的女生,似乎从她不断四下张望、眼中蓄满焦急与无助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她没有再问复杂的问题,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相机功能,然后指了指屏幕,又指了指四周,做了一个"寻找"和"拍照"的手势,然后用极其缓慢、清晰的德语轻声问:
"Suchen Sie… jemanden? Ihre… Familie?"(你在找……什么人吗?你的……家人?)
这个直观的动作和简单到极点的问题,像一道微光,穿透了菲莉雅厚重的恐惧壁垒。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获救般的急切,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因为混合着屈辱、焦急和一丝放松的情绪而骤然湿润。
"Ah! Sie sucht jemanden!" (啊!她在找人!) 学生们终于明白了核心问题。
接下来的"救援行动",变成了一场奇特的、以肢体语言和是非问句为主导的协作。
一个男生指向一个方向:"Sind sie vielleicht dahin gegangen?"(他们也许是往那边去了?) 菲莉雅努力辨认,摇头。
另一个女生指向更远处的图书馆建筑:"Oder in Richtung Bibliothek?"(或者是图书馆方向?) 菲莉雅犹豫着,印象有些模糊,微微点头,又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
他们极其耐心,轮流尝试不同方向,并用最简单的是非问句描述林雅和莱昂的衣着特征,让她用点头或摇头来确认。
每一次互动,都耗费着菲莉雅巨大的心力。她像一个系统濒临崩溃的精密仪器,只能进行最基础的二进制响应(是/否)。羞耻感灼烧着她的脸颊,她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个还未学会说话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在穿过一片开阔的中央广场时,她的目光猛地锁定在远处一个正奔跑着、四处呼喊的熟悉身影上——是林雅!手里紧紧牵着眼泪汪汪的莱昂。
"菲莉雅!"
林雅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你怎么不找人帮忙啊!"
菲莉雅将脸深深埋在林雅的肩头,身体微微发抖,贪婪地汲取着这唯一的安心感。她没有勇气回头去看那些帮助了她的学生,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友善的"Gut, dass wir helfen konnten! Passen Sie gut auf sich auf!" (太好了,我们能帮上忙!请多保重!),以及渐渐远去的、轻松的脚步声。
他们离开了,像水滴汇入海洋,回到了那个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阳光灿烂的世界。
回程的区域列车上,菲莉雅始终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已初现秋意的风景,沉默得像一座石雕。TUM的宏伟,学生们的聪慧与热情,与她自身的无能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她一直以来的、建立在数学成绩上的那点微薄自信,在今天这片真正的"天才之海"里,被彻底冲刷殆尽,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她不属于那里。既不屬於那片喧嚣而明亮的学术圣地,也无法融入那些能轻易获得他人善意的同龄人。
回到海因里希祖宅那栋被常春藤与静谧包裹的老房子,她感到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爷爷奶奶关切的询问,她只是用摇头和几乎听不见的"Egal" (没事) 来回应,便逃也似的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小房间。
接下来的近三个月,一种更深沉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心灰意冷——笼罩了她。她不再触碰那些曾让她感到安全的数学书籍,更多的时候,只是长时间地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着树叶由绿变黄,再悄然飘落;或是跟着沉默的奥托爷爷,在森林边缘漫无目的地散步。她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一个主动退入壳中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颗被现实反复碾碎、已然残破不堪的自尊心。
直到秋意深浓,寒意渐起,姐姐林雅开始着手收拾行李,提及北京积压的事务和菲莉雅需要回去面对的、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学业。
"我们该回去了,菲莉雅。"林雅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力量。
菲莉雅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窗外花园里凋零的玫瑰丛和覆满落叶的草地。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像这三个月来的大多数反应一样,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回去。回到那个一切开始与终结的地方。至少在那里,她的沉默与孤僻是常态,无需在阳光开朗的人群中忍受格格不入的煎熬。德国的宁静或许能抚慰身体的创伤,却无法修补她内心那道因自身缺陷而被再次撕裂的、更深邃的伤口。
她开始默默地、机械地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飞机票订在几天之后。一段试图逃离的插曲,终究要以返回原点的方式,仓促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