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温暖喧闹的居酒屋,空气中弥漫的暧气与方才御织纺的阴冷腐朽形成了鲜明对比。

寺花看到两人略显狼狈的模样,尤其是残月脖颈上那圈刺目的红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遇到硬茬子了?”

寺花的声音带着关切,黄瞳在残月和森川夜之间扫视。

莲雨也从二楼闻声下来,看到残月的伤势,眉头立刻锁紧,二话不说就将残月按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任由莲雨用沾了药酒的棉布小心擦拭着脖颈上的勒痕。

冰凉的触感让她轻轻“嘶”了一声,但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啜泣声和那熟悉的、充满怨念的丝线。

森川夜捧着寺花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啜饮着,惊魂未定地将他们在御织纺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那诡异的纺织声、红色的女人影子、突然出现的丝线,以及残月那声低唤的“母亲”。

“母亲?”

莲雨擦拭的动作一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残月,

“大小姐,您是说……那是夫人的……”

寺花也倒吸一口凉气:

“月夫人?她……她怎么会滞留在御织纺?还变成了……那样?”

残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复杂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留在那里。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御织纺就封闭了,我以为……我以为她的灵魂早已安息。”

莲雨沉吟道:

“强大的执念,或者未了的心愿,都可能让灵魂无法往生。绫夫人她……当年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

“会不会是舍不得御织纺?”

森川夜小声猜测道,

“毕竟那是她倾注心血的地方……”

“或者是对某些人抱有怨恨?”

寺花也顺着思路往下想,

“当年御织纺起火的原因一直不明,会不会……”

“够了!”

残月突然低喝一声,打断了她们的猜测。

狐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抖动,尾巴也有些焦躁地扫过凳腿。

“你们不要胡乱猜测我母亲的事啊!”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目光扫过莲雨和寺花,最后落在森川夜身上,稍稍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

“母亲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她温柔,和蔼,即使面对困境也从未失去过希望和优雅。她绝不会因为单纯的怨恨或者执念而化作伤害他人的怨灵!”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让吧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莲雨和寺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歉意。

她们确实僭越了,那毕竟是残月心中最珍视、也最伤痛的部分。

森川夜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捧着茶杯不敢再出声,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残月看着她们的反应,尤其是森川夜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小心翼翼模样,心头涌起的无名火又慢慢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她轻轻拍开莲雨还在为她擦拭脖颈的手,指尖自己碰了碰那圈红痕,刺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但母亲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妄加揣测。她留在那里,一定有她的理由,一个……或许连我都不知道,但绝不该被曲解的理由。”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却逐渐沉淀下来,变得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青石,坚定而冷冽。

“我要再去一次御织纺。”

她宣布,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里,在她力量最强的时候。我要亲自去问清楚,母亲……您到底还有什么未说的话,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困住自己。”

“太危险了!大小姐!”

莲雨立刻反对,语气急切,

“您也看到了,她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分敌我,那些丝线……”

“正是因为看到了,我才必须去。”

残月打断她,目光转向莲雨,灼灼如同暗夜中的狐火,

“逃避和猜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是我母亲,莲雨。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有些话,我必须亲耳听她说。”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但依旧不容反驳,

“而且,这次我不会毫无准备。”

她转而看向依旧惴惴不安的森川夜,语气刻意放柔了许多:

“森川夜,到时候可能真的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但不是为了强行驱散或净化,而是……尝试搭建一道桥梁,尝试去沟通和理解。可以吗?”

森川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赋予了重要使命般,眼睛猛地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几乎要把手里的茶杯晃出水来:

“嗯!我会努力的!残月小姐,我一定会帮你!我、我还可以试试学院教的‘共感’法术,虽然不太熟练……”

残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慰藉的神色。

她要知道,母亲滞留于世的原因,绝不是外人猜测的怨恨或执念那么简单。

那缠绕着她的冰冷丝线,那悲切啜泣声中深藏的呢喃,一定隐藏着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理解、才能共同面对的、更深层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或许也关系着御前家过往的阴影,乃至平安京此刻微妙的平衡。

夜色,将成为她探寻真相、直面过往的帷幕。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去承受。

莲雨看着残月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无用,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

“唉……大小姐真是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不知道满月会怎么看待这样的大小姐。”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似乎透过此刻坚毅的残月,看到了另一位同样不容小觑的身影。

残月“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她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边缘,狐尾轻轻垂落在凳边,不再焦躁,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密集的雨点敲击着世间万物,也仿佛敲打在她的心鼓上,催促着夜色快些降临。

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空了的茶杯底部,仿佛能从那小小的圆形空间里,窥见即将到来的夜晚。

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空响,提醒着她从清晨到现在几乎未曾好好进食。紧张、恐惧、还有与怨灵丝线的搏斗,都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

她抬起头,看向正在擦拭吧台、但眼神始终关切地留意着这边的寺花,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寺花,有点饿了。做点吃的吧。”

她没有具体指明要吃什么,但寺花的黄瞳微微一闪,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她看着残月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脖颈上那道刺目的红痕,又瞥了一眼旁边虽然换了振袖却仍有些惊魂未定、小口啜着热茶的森川夜,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森川夜,你也要吃点吗?”

寺花利落地放下抹布,转身走向厨房,声音从那边传来。

森川夜正捧着茶杯,闻言连忙点头,眼睛因为期待而亮了一些:

“要!谢谢寺花姐!”

没过多久,里屋便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声响——油锅轻微的“滋滋”声,那是豆腐皮在热油中舒展膨胀的声音;接着是煮锅咕嘟咕嘟的动静,带着面汤浓郁的、暖暖的香气飘散出来,弥漫在居酒屋温暖的空气里。

残月没有说什么,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她微微侧头,狐耳轻轻动了动,捕捉着那些熟悉的声音和气味,仿佛这寻常的烟火气,就是此刻最好的安抚。

寺花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过来。

托盘上放着两个大大的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乌冬面,清澈的汤底上漂浮着几片海苔和葱末,旁边配着一小碟金黄油亮的炸豆腐皮,炸得恰到好处,边缘微微卷起,散发着诱人的豆香和油香。

“喏,趁热吃。”

寺花将一碗面和一碟炸豆腐皮放在残月面前,又将另一碗推给森川夜,

“乌冬面汤底是用昆布和鲣节熬的,清淡些,适合现在吃。”

残月拿起筷子,先是夹起一块炸豆腐皮,小心地吹了吹,然后放入口中。

牙齿咬破酥脆外皮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内里柔软吸汁的豆腐皮带着豆制品的甘甜和油香在口中化开。

她细细咀嚼着,没有说话,但眉宇间那抹因噩梦和惊险而残留的戾气,似乎随着这熟悉的味道消散了些许。

接着,她挑起一筷子乌冬面,面条滑韧,带着麦香,热乎乎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迅速从胃部向四肢蔓延,驱散了雨天的湿寒和心底的余悸。

森川夜也学着她的样子,先吃了一口炸豆腐皮,脸上立刻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眼睛都眯了起来,含糊地赞美:

“好吃!寺花姐好厉害!”

然后开始小口吸溜着面条,热汤让她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红润。

残月吃得不算快,但很专注。

热食下肚,不仅填补了空虚的胃,似乎也将那些混乱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

她偶尔抬眼看看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又看看身边吃得正香的森川夜,眼神复杂。

她知道,这片刻的安宁是奢侈的。

夜晚即将来临,而御织纺中,还有她必须去面对的、属于过去的幽灵。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温暖的光线下,伴随着食物的香气和身边人细微的咀嚼声,她得以喘息,积蓄着面对未知的力量。

狐尾在她身后轻轻摆动了一下,尾尖扫过凳腿,不再紧绷,仿佛也在这温暖的氛围中暂时放松了下来。

吃完最后一口面条,将汤也喝得见底,残月放下筷子,用指尖轻轻拭去唇角油腻的汤渍。

胃里踏实了,连带着心神也安定了几分。

“寺花……”

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朗了些,

“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些东西。”

寺花立刻从柜台后抬起头,眼神专注地看向她,等待下文。

莲雨也停下了手中原本在擦拭杯子的动作,静静聆听。

她接下来的话却让空气微微凝滞,

“安魂香,要品质最好的,一盒熏香,母亲常吃的樱饼……樱饼?”

提到樱饼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放缓了一丝,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回忆。

那是她母亲——绫月,生前的小小嗜好,也是残月记忆中,母亲为数不多的、流露出纯粹如少女般神情的时刻。

莲雨眼神微动,明白了残月的用意。

她不仅是去面对,更是去……呼唤。

用熟悉的、带着温暖记忆的气息,去试图唤醒被怨念和执念包裹的灵魂。

“我明白了。”

寺花郑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向后厨和存放杂物的内间,开始翻找。

空气中很快传来她翻找物品的细微声响,以及隐约的熏香盒子被打开的、带着陈年木料和香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莲雨也站起身:

“我准备去送信了。”

她看向残月,眼神里是无需言明的支持与担忧,

“需要让满月知道吗?”

残月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抚过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带着冰凉花瓣的戒指。

“不必了。这是……是我必须自己先面对的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

“等我回去,我自会告诉她。”

莲雨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踏着木梯上了二楼,脚步声在安静的居酒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时间,吧台前只剩下残月和森川夜。

森川夜已经吃完了面,正看着残月,眼神里既有对接下来行动的紧张,也有被委以重任的认真。

“残月小姐……”

她小声说,带着决心,

“我去复习‘共感’法术和净化咒文!一定不会出错的!”

残月看向她,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好∽去吧。”

森川夜立刻像得到了命令的小士兵,跳下高脚凳,噔噔噔地跑向她楼上那个堆满魔法书的隔间,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她压低声音念念有词和翻动书页的窸窣声。

残月独自坐在吧台前,两目紧盯着左手上的那枚戒指。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也因此更加阴沉,预示着夜晚的临近。

居酒屋里,寺花在内间准备物品的声响,莲雨在楼上鼓捣什么的动静,还有森川夜隔间里传来的、努力用功的细微声音……这些熟悉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安的涟漪。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残留着乌冬面的暖香、炸豆腐皮的油香,以及渐渐弥漫开来的、寺花正在准备的安魂香的清雅气息。

这些味道,交织着过去与现在,交织着温暖与危险。

她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场与过往之人的对峙,是一场可能揭开旧日伤疤的冒险。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平安京。

白日的雨势已然转弱,化作缠绵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万物,却在这样的夜晚里,为城东那片荒废的宅邸更添几分凄迷与阴森。

御织纺沉寂在黑暗之中,唯有残月手中提着的灯笼,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域,勉强照亮脚下湿滑、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以及前方那扇在风雨侵蚀下更显歪斜的院门。

残月深吸了一口微凉潮湿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腐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悲伤的气息。

她已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襦袢,外面罩着那件熟悉的靛蓝色羽织,狐尾从衣摆下悄然探出,尾尖微微绷紧,显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脖颈上的红痕被衣领遮掩,但那份被束缚过的刺痛感,依旧隐约残留。

森川夜走在她身后,她换回了自己的魔女服,但外面套了件深色的斗篷,帽檐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包里面有食盒,以及她自己的法杖。

能感觉到她有些紧张,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些,但脚步却异常坚定,没有半分退缩。

两人无言地踏入庭院。

白日里尚可辨认的杂草,在夜色中化作了张牙舞爪的黑影,踩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仿佛某种活物在蠕动。

主殿的拉门如同巨兽微张的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准备好了吗?”

残月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森川夜则是用力地“嗯”了一声,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捆安魂香和一盒樱饼。

残月率先迈步,踏入了主殿。

与白日来时不同,夜晚的御织纺内部,那股霉味和尘埃气仿佛活了过来,变得更加浓重,并且掺杂了一种冰冷的、属于灵体的寒意。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灯笼的光线在这里似乎也被吞噬了大半,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四周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残月径直走向那间暗房,进入房间。

房间里的织机静默地立在角落,在跳动的灯火下,它的影子被拉得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匍匐的怪物。

她示意森川夜将熏香和樱饼放在织机前一个相对干净的破榻榻米上。

森川夜依言照做,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当她打开装有樱饼的油纸包时,那甜腻的、属于红豆与糯米的味道,极其微弱地散开,与这满室的腐朽气息形成了突兀而又悲伤的对比。

森川夜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后,只探出了半个脑袋,看着残月。

残月放下身段,跪坐在织机前,与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看着上面缠绕的、早已失去光泽的断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闭上眼睛,努力排除杂念,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试图去感知,去呼唤。

“母亲……”

她在心中无声地默念,

“我来了,我带来了您喜欢的熏香,还有……樱饼。”

没有回应。

只有窗外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雨声,以及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森川夜站在门后,也开始低声吟唱起咒文。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在这诡异的环境里,像是一缕试图穿透迷雾的清泉。

她双手在胸前结印,淡淡的、柔和的白色灵光自她指尖浮现,如同萤火,缓缓向四周扩散,这是“共感”法术的前奏,旨在搭建一道心灵的桥梁,而非攻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熏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残月母亲生前最爱的恬淡香气,试图驱散周围的阴冷。

樱饼的甜香依旧微弱地坚持着。

就在那柱安魂香燃烧了近三分之一,连森川夜都因为持续施法而额头见汗时——异变陡生!

那架沉寂的织机,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两人寒毛倒竖的“咯吱”声,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拨动了某个机杼。

紧接着,门口残破不堪的纸门突然“嘭”的一声闭了起来,纸门猛然闭合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森川夜吓得“呜啊”一声低叫,差点把手里的法杖丢出去,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紧了肩膀,惊恐地看向那扇仿佛被无形之手粗暴关上的门。

残月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她强行压下了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架织机上。

几乎在纸门闭合的同时,空气中开始浮现出点点淡蓝色的光粒,比白日里更加清晰、更加密集!它们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群,疯狂地汇聚、旋转,最终在织机前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暗红色和服的长发女的轮廓。

那红色,在昏黄的灯笼光下,仿佛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近在咫尺,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切与……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那红色的虚影背对着她们,面朝着织机,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虚空中无声地操作着,仿佛在纺织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母……亲?”

残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着向前倾身,继续说道:

“是你吗?我是御前残月呀!您认不出我了吗!?”

那红色的虚影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依旧沉浸在那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纺织动作中。

啜泣声断断续续,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残月的耳膜和心脏。

森川夜躲在门后,吓得大气不敢出,手中的法杖微微颤抖,但她依旧努力维持着“共感”法术的灵光,那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浓重的怨念中艰难地闪烁。

残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不能退缩。她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些许,试图穿透那层似乎将母亲隔绝开来的屏障:

“母亲!看看我!看看我带来的东西!您最喜欢的熏香,还有樱饼!您还记得吗?您说过,甜,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当她提到“樱饼”时,那红色的虚影纺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是这瞬间的停滞!

残月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她立刻抓住机会,继续说道:

“母亲,我是御前残月!您的女儿!您看着我一步一步变高,教我识字,教我梳头……您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地走下去……您都不记得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发热。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母亲的温暖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这冰冷、悲伤的灵体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为什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离开?御织纺已经毁了!您还在执着什么?!”

她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积压了太久的疑问和痛苦在这一刻爆发。

“执着的……看着你长大呀……小残月。”

随着这心念的传递,织机前那暗红色的、模糊的虚影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

淡蓝色的光粒不再飘忽不定,而是如同百川归海般,疯狂地向那虚影汇聚、凝实。

那令人不适的、如同干涸血液的暗红色逐渐褪去,转化为一种更鲜活、更深邃的绛紫色,上面隐约浮现出精致的、如同月光下藤花般的暗纹。

虚影的轮廓变得清晰、稳定,不再是扭曲的能量体,而是拥有了实实在在的质感。

长长的、如同上好墨缎般的青丝披散下来,垂至腰际,发间没有任何饰物,却更衬得那脖颈修长白皙。

原本无法看清的面容,此刻也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一张足以让月色失辉、让繁花羞惭的绝世容颜。

肌肤白皙胜雪,透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质感。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只是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盛满了太多化不开的悲伤与绵长的思念,眼尾微微泛红,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凄美。

鼻梁挺秀,唇瓣是淡淡的樱粉色,此刻正微微抿着,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她身上那件绛紫色的和服也变得清晰可见,面料似乎是某种带着微光的丝绸,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静谧而华美的光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织机前,身姿优雅而美丽,仿佛不是身处这破败的废墟,而是坐在华美的厅堂之中。

她……正是残月记忆中,那个温柔、美丽,却因病早逝的母亲——御前绫月!

只是,如今的她,不再是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模样,而是恢复了盛年时的绝代风华,甚至比残月记忆中的影像还要完美,还要……不真实。

一种属于非人存在的、空灵而忧伤的美,从她身上静静地散发出来。

森川夜在门缝隙之中已经完全看呆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连维持法术都忘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不,是美丽的……鬼魂?可眼前的存在,除了那过于苍白的肤色和周身萦绕的淡淡寒意,几乎与活人无异,甚至比活人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瑰丽。

残月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那张她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脸,此刻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母……亲……”

她再次呼唤,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

“真的是您……您……一直在看着我?”

御前绫月那双盛满悲伤的秋水双眸,温柔地、专注地凝视着残月,仿佛要将她如今的模樣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她微微抬起一只如玉般的手,指尖纤细白皙,在空中虚虚地描绘着残月的轮廓,动作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是呀,我的小残月……”

那温柔的心念再次直接传入残月脑海,带着一丝虚幻的缥缈感,

“看着你……学会,看着你……第一次拿起比你还高的薙刀,看着你……扎起少女的发型,看着你……穿上嫁衣……”

她的“声音”顿了顿,那浓郁的悲伤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也看着你……受伤,看着你……哭泣,看着你……独自一人扛起御前家的一切……”

绫月的眼中滚下两行清泪,那泪水划过她苍白完美的脸颊,竟如同珍珠般,带着莹莹的光泽,滴落在破旧的榻榻米上,瞬间便消散无踪,只留下一丝更深的寒意。

残月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如同离弦的箭,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思念与委屈,猛地扑向前方那绛紫色的身影,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那记忆中温暖柔软的躯体,将头埋进那带着淡淡熏香的怀抱,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对不起……妈妈!”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母亲并非因为怨恨,也并非因为对御织纺的执念,而是因为她!因为她这个女儿!那份想要亲眼见证女儿成长的、强烈到超越生死的母爱,化作了最深的执念,将母亲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人世,困在了这个她们曾经拥有过无数回忆的地方!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啊……月月,你现在过的还开心吗?有自己的好友吗?你俩现在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情人了吗?如果你和她吵过架,现在和好如初了吗?月月,现在的你即使笑着,也仿佛萦绕着一片阴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表情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你的掌心起了茧子,这明显不像练刀的茧子,你现在做的工作是不是很苦,很累?你的情人对你好吗?莲雨还是你的小女仆?工作多不多?难不难?你的脸比小时候圆了,是不是最近吃的食物太油了?经常和你一起玩的槲奈子小姐,你们两个现在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对不起,关于这些,妈妈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在你长大的那段时间,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月月,妈妈真的好想,好想看着你长大。我好想跟你下棋,亲眼看看你跟她。你说的小姐们也好,女仆也好,还有……对了,还有你的那位情人,我也很想见见她。妈妈很贪心,想知道你最近发生的一切,想要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双盛满悲伤与怜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女儿。

她伸出手,擦拭残月的眼泪,细腻的触感让绫月惊了一下,随后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要道歉……月月……是妈妈……错过了太多。”

绫月的心念带着深深的遗憾,

“回答妈妈……好吗?告诉我……我不在的……这八、九年,发生了什么?”

残月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

她撑起身体,与母亲跪坐了下来,仰头看着绫月。

在母亲这无比专注、充满关切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倾诉、渴望被理解的小女孩。

“您、您不是一直看着我吗?为什么要、要我说?”

她开始努力组织语言,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努力让它清晰,

“因为妈妈的记忆只能记住了生前的事,妈妈无法记住妈妈所看过的东西,抱歉……月月。”

残月愣住了,母亲的话语像一盆温水,浇熄了她心中因“被注视”而产生的些许别扭,却又带来了更深的心疼。

原来母亲所谓的“看着”,并非真正的知晓和理解,而更像是一种被执念驱动的、模糊的守望,无法形成清晰的记忆,只能留下无尽的牵挂和疑问。

她看着母亲那双盛满愧疚与渴望的美丽眼眸,心中的最后一丝防线也彻底瓦解。

她需要说出来,需要让母亲“听见”,需要填补这漫长岁月留下的空白。

“好……我说给您听。”

残月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开始娓娓道来。

“工作……确实很苦,很累。”

她摊开手掌,展示给母亲看,

“这些茧子,不只是握刀,更多是批阅不完的文书、核算不完的账目,还有与各色人等周旋留下的痕迹。商会的事,御奉行的委托,家族内部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们的刁难……有时候,会觉得比挥刀一千次还要疲惫。”

绫月手指轻轻拂过残月掌心的茧痕,眼中满是心疼。

“莲雨……她一直都很奇怪、神秘、秘语人。”

提到莲雨,残月的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的依赖,

“她不仅是女仆,更是我的剑,我的盾,她以前是我可以完全托付后背的人。没有她,我可能……早就倒下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

“她很可靠,只是有时候对我保护过度,有点……啰嗦。”

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笑意在她嘴角闪过,仿佛想起了莲雨那些无奈的叮嘱。

“满月……”

提到这个名字,残月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柔软,她举起无名指上的戒指,说:

“她……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现在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支柱。我们……确实吵过架,但她很包容我的胡闹。她很强大,有时候固执得让人生气,但……她理解我的孤独,也愿意陪我一起面对所有风雨。我们还没一些事情,有些隔阂……但我在努力,她也一样。她……对我很好,只是方式……有点特别。这枚彼岸花做的戒指就是她亲手给我戴上的。”

在母亲面前,她无需掩饰这段关系中的磕绊与真实。

“情人……吗?”

绫月的心念带着一丝恍然,还有更多的好奇与审视。

她虚幻的目光落在残月无名指的戒指上,那朵彼岸花仿佛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光。

“我的小残月有爱的人了!她……是个怎样的孩子?对你好吗?真的……值得托付吗?”

一连串的关切如同温柔的潮水涌向残月。

残月感受到母亲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要给母亲一个安心的答案。

“她呀……比我见过的众多人都要好。她很厉害,但她的力量不是用来压迫别人的。”

残月轻声说着,眼神有些飘远,仿佛在回忆与满月相处的点滴,

“满月有时候很笨,不懂得表达,会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对我好,哪怕我会生气。她最让我感动的一次,是她愿意为了我……哪怕是全世界与我为敌,她也会挡在我的身前。”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但……也是她,在我出嫁的时候,用那种气死人的固执告诉我‘为了你……我宁愿把自己的性命出卖给神明,我也要救你。’真是的。”

残月抬起头,看向母亲,眼中有着坚定的光芒,

“妈妈,她或许不完美,我们之间也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但我知道,她是真心待我的。这枚戒指,就是她的承诺。”

绫月静静地“听”着,那双美丽的眸子仿佛能看穿残月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情感。

她看到女儿在提到那个叫“满月”的人时,眼中除了疲惫和无奈,更多的是依赖、信任以及一种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柔软。

良久,绫月的心念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释然的温柔和一丝淡淡的怅惘:

“我的小残月……真的长大了啊。已经找到了愿意与之并肩、甚至托付终身的人了……妈妈……很高兴。”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将残月揽入怀的姿态,那冰冷的、带着檀香和悲伤气息的寒意轻柔地包裹住残月。

“只要你觉得幸福,只要她真心待你……妈妈就放心了。”

绫月的心念如同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残月的心尖,

“那些隔阂……只要两颗心是靠近的,总会化解的。妈妈……相信你的选择。”

残月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更多是释然和被理解的慰藉。她在母亲冰冷的怀抱中轻轻点头。

残月在母亲那冰冷却温柔的怀抱中沉浸了片刻,感受着这份迟来了太久太久的慰藉。眼泪渐渐止住,只余下眼角微微的湿润和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绫月轻轻松开了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依旧专注地凝望着残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心念再次轻柔地响起:

“月月……那……御前家呢?妈妈记得……你父亲他……还有你兄长……他们……”

她没有直接问出那个残酷的问题,但残月瞬间就明白了母亲想知道什么——那个她曾经熟悉、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的御前家。

残月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又有些紊乱。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攥住衣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连醉酒都只敢模糊呓语的伤痛,此刻在母亲关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

那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痛苦、挣扎,还有一丝强行压下的恨意与释然。

“父亲他……”

残月的声音干涩沙哑,

“在我出嫁那天……被赤羽家毒死了。”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背叛与惨剧。

绫月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结,那股深沉的悲伤变得更加浓重。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残月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灵魂深处传来的、无声的悲恸。

“……是……是这样啊……”

良久,绫月的心念才带着破碎的颤音传来,

“那……你兄长呢?御前家……现在……”

残月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兄长……”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残忍的说法,

“他想杀我。在认识了满月之后,把她带回御前家,兄长认为父亲对我偏心,为了独占御前家,在我与满月亲昵时,对我起了杀心……”

残月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声音冷得像冰:

“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所以……他死了,死于满月之手。”

她陈述着事实,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渲染当时的惊险,但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血腥与决绝,却让听者不寒而栗。

绫月的身影仿佛凝固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残月,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着女儿,看着她那被迫早早成熟、被迫手染至亲之血,即便不是亲手,也无法回头的神情,心痛得无以复加。

“月月……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绫月的心念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痛苦,

“是妈妈……妈妈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不,妈妈。”

残月摇了摇头,眼神异常坚定,

“您不需要道歉。这不是您的错。是他们的贪婪和背叛,造就了这一切。”

她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所有的重担都扛起来。

“现在的御前家,”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由我暂时掌管。但……我打算将家主之位,正式传给满月。”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绫月的意识再次产生了涟漪。

“满月?她……并非御前血脉……”

绫月的心念带着一丝本能的疑虑和担忧。

作为传统的贵族夫人,血脉的重要性几乎刻在她的灵魂里。

“那又如何?”

残月立刻反驳,语气锐利,

“我也不是御前血脉啊!血脉不代表能力,更不代表忠诚和真心。满月她有能力、有魄力,更重要的是,她愿意为了御前家、为了我,付出一切。那些守着老旧观念、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内阁成员和所谓的血脉亲族,在危难时刻又在何处?”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

“御前家需要的不是一个空有血脉的腐败无能的幕府,而是一个能带领它走出困境、真正强大的领导者。满月就是最好的人选。我相信她,胜过相信任何流着御前血液的人。”

残月看着母亲,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

“我会和她一起,守住御前家。我去应付那些明枪暗箭,她稳固家族的台面。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绫月静静地听着女儿的话,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坚定,看着她对那个非血脉者的全然信任与托付。

她想起了残月刚才提到满月时,眼中那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与柔软。

许久,绫月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带着一种释然与了悟。

“我的月月……是真的,真正的长大了。”

她的心念变得无比柔和,带着满满的骄傲与心疼,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决断……妈妈……相信你。”

她苍白的手再次抬起,轻轻拂过残月的脸颊,尽管是冰、是凉,残月的脸颊就是要往她的手心蹭。

“只要是你认定的路,就勇敢地走下去吧。御前家……交给你和你看中的人,妈妈……很放心。”

她顿了顿,心念中带着一丝最后的、温柔的牵挂。

“只是……别太累了,我的孩子。记得……妈妈永远在这里……看着你。”

残月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她没有让泪水落下。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母亲的嘱托和祝福牢牢刻在心里。

“嗯,我知道的,妈妈。”

她知道,这次对话,或许无法改变母亲滞留于此的现状,但至少,她让母亲“听到”了她的成长,她的选择,她的挣扎与坚持。

这份跨越生死的理解与支持,将成为她继续前行的、最珍贵的力量之一。

夜色深沉,御织纺内的悲伤与温暖交织,而属于残月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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