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谓高与天相等。今人梁启勋《词学·调名》云:“盖取与天齐寿之义。”唐韩愈《元和圣德诗》云:“天锡皇帝,与天齐寿。”调名本意即咏皇帝寿高,能与天齐寿。此调别名多出自词句,《钦定词谱》卷三十一日:“周邦彦词,有‘绿芜凋尽台城路’句,名‘台城路’;沈端节词,名‘五福降中天’;张辑词,有‘如此江山’句,名‘如此江山’。”
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一记载宋天基圣节(宋理宗生日)的庆祝仪典,有《天基圣节排当乐次》:“乐奏夹钟宫,第一盏,赙篥起《圣寿齐天乐慢》。”据此,可知这一乐曲原是宋代宫廷宴享之乐章,多用于节日或祝寿。嗣后散入民间,遂为词调牌名。
齐天乐(甲戌湘宪种德堂灯屏)
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柳色含晴,梅心沁暖,春浅千花如束。银蝉乍浴。正沙雁将还,海鳌初矗。云拥旌旗,笑声人在画阑曲。
星虹瑶树缥缈,佩环鸣碧落,瑞笼华屋。露耿铜虬,冰翻铁马,帘幕光摇金粟。迟迟倚竹。更为把瑶尊,满斟醽醁。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
“夜来早得东风信”一句已把全篇的呼吸节奏定得极轻极暖,像有人在残冬尽头先悄悄推开一条门缝,让春日的第一丝气息溜进人间;然而这“东风”在文天祥的生命语境里却不仅是季节信使,它更像是国运转捩的暗号,是临安城破后奔波于闽粤之间的孤臣在每一次兵败间隙里仍不肯掐灭的微火。
于是“潇湘一川新绿”便不只是视觉意义上的水草初生,而是山河在血污里重新滋出的嫩肉,是被铁蹄反复碾过的南国疆土仍固执地返青,向天宣示“生”的倔强。“柳色含晴”,“梅心沁暖”八个字把触觉与嗅觉叠合,柳色之“晴”带着日照烘出的干松味,梅心之“暖”却像雪夜炉边一点暗火,悄悄把寒意逼退;文天祥惯以梅自喻,此处的“梅”便不是隐士的清供,而是战士的甲胄内衬,在冰与火之间提供最后一点体温。
“春浅千花如束”把繁花写成一束未及拆封的利箭,既是“整装待发”的意象,也暗示花期短促、春浅人愁,暗合了南宋残余势力每一次刚聚拢便又被冲散的危局。“银蝉乍浴”四字最见词人炼字之狠,蝉蜕本寓“遗世弃壳”,而“浴”字却让它忽然获得肉身,银光一闪,像白甲将军在湘江濯刃,“沙雁将还”、“海鳌初矗”则把视线由近岸推向天际。
“雁”是南来北往的流亡百姓,“鳌”是沉浮海峤的宋室遗脉,“云拥旌旗”把天上云层写成仍在猎猎招展的宋军旗帜,“笑声人在画阑曲”却是痛极而生的幻听,“画阑曲”并非真实存在的楼阁,而是记忆里的临安宫苑、是少年时上元灯市的人语喧阗,如今被词人挪到湘江空岸,与残军旧垒叠映,于是愈热闹愈凄凉,愈欢笑愈哀绝。
下片“星虹瑶树缥缈”笔锋一转,把灯屏上的彩塑天宫直接拉到天幕背后,让星辉与虹影交错成一株流光溢彩的玉树,“佩环鸣碧落”则把仙女的首饰声写得像远处兵营夜拆的铁甲,“瑞笼华屋”的“瑞”字本属吉辞,在此却因“笼”字太狠而转成“囚”字,瑞气如铁罩,罩住的是再难复返的故都。
“露耿铜虬”、“冰翻铁马”更是以囚徒的耳朵听夜声,“铜虬”是元大都宫门上的鎏金兽环,夜露凝光,像给兽眼涂上冷泪,“铁马”是檐角风铃,却被写成冰河开裂的脆响,每一次叮当都似在提醒“此身犹在胡尘里”。“帘幕光摇金粟”把灯屏内外的光斑混为一谈,“金粟”既是灯花爆星,也是囚室窗棂漏进的月色,更是词人脑中闪回的战场烽燧,光摇帘幕,一如往事摇魂。
“迟迟倚竹”的“迟迟”二字最可咀嚼,它既是时间上的拖延——不肯就寝,不肯就降,也是形体上的踟蹰——铁枷在足,只能小步挪移;“竹”是君子之伴,在此却更像一支拄到生命尽头的孤杖,把“身可杀、节不可夺”的硬骨悄悄撑在肉身里。
“更为把瑶尊”、“满斟醽醁”不是醉乡之求,而是祭江之奠,他把每一次斟酒都当成在江岸为亡宋招魂,杯口倾斜的方向不是喉管,而是东南故国;“醽醁”本为湘南名酒,气味辛烈,入口如刀,正合他以剧痛自证存在的执念。
“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是全篇最温柔也最剜心的一笔,“宫莲”是临安旧苑太液池的千瓣白莲,他曾于淳祐年间随班入觐,亲见“莲花开如月阙”,如今回首,只能在视网膜上重映,而“归院”之院已不再是杭州南内,而是大都土牢,“烛”也不再是金莲华炬,而是半支将尽的桦皮油捻。
词人却偏用“宫”、“院”二字,让记忆僭越现实,把囚室写成行宫,把残夜写成永昼,于是那一星如豆的火苗便与上半阕的“千花如束”遥相照应——“花”是未发先凋的故国,“烛”是已尽犹明的丹心,两端之间,隔的是一条命,却也是一条不肯熄灭的浩然之气。
通篇看下来,词中所有暖色、热闹、仙音、瑞景都被词人拿来与绝望对撞,愈是花团锦簇,愈显身陷泥犁;愈是星虹缥缈,愈觉铁锁加身;愈是笑声盈耳,愈知此身独泣。文天祥借一盏灯屏,把“宋”浓缩成一束光,把“元”拉长成一片夜,让光在夜里愈缩愈小,却愈小愈炽,最终缩成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丹丸,于是灯屏可灭,囚室可腐,而此光长照后人眉睫,成为民族记忆里永不熄灭的微芒。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