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悟性平平，在光是识文断字就花了整整数年功夫才勉强胸有点墨。可即使我几乎都看不懂手上那门《煮海诀》功法文字内容，我的修行依然一片坦途。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感知到所谓灵气。不，应该说，在师父刚说出一个小窍门，我就感应到四周灵气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涌入丹田。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每分每秒都在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师兄师妹们说的没错，任何修仙境界提高都是完完全全的蜕变。成功修炼炼气一层的隔天，站在铜镜面前，我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我眨了眨眼，反覆捏了捏我的脸，那真的是我吗？镜子里，那张端正的五官，那白里透红的肌肤，那眉清目秀的气质，真的是终日在黄土堆挣扎的我吗？我觉得我不再是那个我了，那个叫做孙狗剩的我了。
那我是谁？
我想了想，很快就得到答案。我是孙梦凡，是五莲派掌门青山真人座下五弟子，是身负大气运，被同门一致看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是天资卓越天灵根，注定能成就一番伟业的大人物。
砰砰砰。
我的心跳几乎骤停。
于是我如饥似渴的开始学习一切目所能及的知识，我开始不断精进自己的修为。我要证明给大家看，师尊大人说的没错，我孙梦凡真的就是大家所渴望的那个未来之星，那个将振兴宗门光宗耀祖的希望。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眨眼间，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修仙，其实很无聊，我日复一日的起床，用餐，观想，打坐，然后感受自己修为成长。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等到我记忆都开始模糊，俨然都要忘记时间这个词汇本身意义的时候，我才惊讶的发现，我似乎已经成了炼气十二层，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在宗门待了这么多年，也跟师兄师姐接触过很多次，但我记忆里，凡人的比重仍然是绝对大多数。至于其他同门？我只有点模糊的印象。嗯，大师兄长得很快帅，很受同门欢迎，但他似乎钟情于五师姐。五师姐人很漂亮，但有点傻，虽然她总是喜欢在我面前摆出师姐的架子，但她其实只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孩，被自己的掌门父亲保护的很好。掌门威望很高，但几乎不管事，一心只想修炼到更高境界，把宗门日常事务丢给师叔处理。师叔是宗门长老，筑基期巅峰修为，据说当年也差点结成金丹，偏偏出了差错走火入魔，要不是掌门亲自出手，师叔可能都死了。于是失去前途的师叔，一门心思扑在宗门管理上，努力的想把五莲派声势搞大。
嗯，乍听下是很详细的分析，可考虑到我都在这个宗门整整十几年了，这点了解几乎可以视作皮毛。事实上，相比不对跟我通信的凡间亲人，五莲派就象是一个平台，一个供我修炼的暂时旅居之地，而非...「家」。只不过，我真正的家，其实也在悄然离我而去。一开始，父亲寄来的信很多，一直说着家里的新变化。比如又再哪里哪里置产，比如又有哪家老爷来作客，比如有谁谁谁家千金大小姐想嫁我，但他觉得对方配不上。但是几年后，这些信来的频率就逐渐少了，尤其当父母又生下一对弟弟妹妹龙凤胎后，他们大概就每年只寄来一两封信。我知道我的弟弟没有我聪明，但是胡举人说他愿意当他师父教她识字。又比如我妹妹长的很可爱，县尊老爷说想跟她订个娃娃亲，又比如村正家开始走霉运，他家大少爷连续好几年科好都没着落家里田产也不知怎么的收成不好，还跟邻村抢水源时伤了身...
“呼。”
我深吸口气，总觉得思绪有些复杂。
“筑基丹。”
这是我下一阶段修行的必需品，其他外门子弟梦寐以求的丹药，对我而言却是唾手可得。我看了看手中的瓶罐，整整三枚猩红丹药就在其中。要吃吗？吃吧。吃了以后我就能辟谷，就能有两百多年寿元，就能腾云驾雾，就能彻底脱离凡人身份。这是我应得的，我是天灵根，是气运者，是宗门未来希望。我干嘛不吃呢？
无聊。
没意思。
好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
我向师尊提出这个问题。
“梦凡啊，你这是尘缘未尽。”师尊大人如此回答，“这样吧，你自己亲自下去凡间，去见见你的家人，看看你的故乡，斩断尘缘，方能继续向前。”
斩断尘缘？
于是我下山了，时隔十几年。
说起来，我也应该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可是清澈的水流中，我的面庞仍如此年轻。真奇怪，我长得更加英俊，更加潇洒了，我难道不应该开心吗？我可是未来希望啊？
于是我默默的回到草堂村。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可以光明正大衣锦还乡，但我却偏偏伪装身份，假装自己只是一个跟大家一样的凡人，偷偷来到村里。
“草堂村孙家？喔，你说的是那个啊。”
村里曾经的邻居面色潮红激动万分的说道：“唉，说起来我早早就看出狗剩那孩子打小就不平凡，人家家里那么穷，他也依然坚持不要下田干活，而是要去读书识字...”
呃，没有吧，坚持让我读书直到确认我没天份的，其实是父亲啊？
“什么，你问我他们家在哪？拜托，人家可是仙师亲人，哪里还会留在草堂村，别说草堂村，连县城都容不下他们啰。我听人家说，孙狗剩他父亲靠着这宝贝儿子，已经被朝廷大人物看重，当了大官啰...”
那村正大人家呢？
“村正，老刘家吗？什么不是老刘家，是狗剩他们以前的东家？喔，你说那个啊，啧，你是不知道，他们当初到底是多么嚣张跋扈，根本不把村里其他人放在眼里，竭尽所能敲诈的恶霸...”
我没听下去了。
打听到父亲下落后，我直接驾驭遁光飞到府城。
父亲的新宅邸非常气派，就连昔日的县衙跟这也不能相提并论。门口两只张牙虎爪的石狮子彰显主人家的权势，那闪闪发光的琉璃砖瓦，更是让人一看便知他们家的财富。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大方推开房门跟家里人叙旧。
我的神识不由自主的展开了，宅邸内一花一草，任何细节都清晰无比的浮现在脑海之中。我看见已然年老的父亲在仆人簇拥下高居主位，颐指气使的命令两个娇嫩的女仆替他捶背扇风，养尊处优的品尝着比当年松鹤楼还要奢侈无数倍的珍馐。父亲身上穿着崭新的官袍，比县尊老爷品级还要高。父亲开口说话时，气质变得无比文雅，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粗俗。
我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们也跟当年的我截然不同，地底知书达礼，穿着秀才头巾，正在跟饱读诗书的朋友们一搭一唱的朗诵诗词，挥洒笔墨。我又看了看妹妹，在母亲教导下，正在分析哪家谁也适合当她夫君。我突然一阵迷茫，这个家里似乎已经没了我的位置。是我知道，只要我开口，父亲大人一定会热情万分的把我接回家，大设宴席，把府城所有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请进门然后大肆炫耀自己对为我这个修仙者儿子骄傲。我知道弟弟妹妹肯定会无比崇拜我，会求着我跟他们说说修仙者的故事。但是，但是，但是...
我左思右想，最后放弃了。
我终究没有推开大门。
仙凡永隔。
师尊大人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那么，是时候做出决定了，看了看瓶中筑基丹，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吞下。我感觉到自己丹田正在不断膨胀，莫大的灵力穿透我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我感觉自己三魂七魄正在不断攀升，攀升到另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在一片漆黑中，那个世界犹如深夜里繁星，指引着我前进。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光，我...
我睁开眼，感受体内磅礡灵力，感受身边无比清楚的一切。
我是筑基修士了。
我向师尊稟告这个喜讯。
“去参加宗门大比吧。”
宗门大比，决定未来宗门长老的一次重要选拔，只有筑基弟子才有资格参与。刚刚突破的我，似乎没有掺合的份。但是师尊大人随手一挥，寻常弟子可望不可求极品灵器就落入我手中。我用神识稍稍感应，就觉得这柄灵器与我完全适配。这是一柄样式古朴的宝剑，剑名《忘尘》。
有了这等神兵利器，我在宗门大比中大放异彩。好几个筑基后期的前辈都在我手上败下阵来，倒霉的甚至连几个回合都撑不下去。明明没有多少斗法经验，但我惊奇的发现，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战斗谋略，在我面前却无所遁形。我光靠本能，就知道他们的阴谋。短短几个时辰，我就名扬宗门。
“好好好，这次宗门大比夺魁者是...孙梦凡！”
在全宗门注视下，我接受众人欢呼。
我看了看四周，发现五师姐也正在看我。那个总是喜欢在我面前摆架子的师姐低下头，羞红了脸。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害羞，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喂，小师弟，你刚刚比赛时可真威风。”
是吗？
我几乎都记不清那些对手了。明明他们也是我的同门，明明他们在参赛前必然也刻苦修炼，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我呢？我这个气运者，这个天灵根奇才？可怜啊可怜。
“喂，梦凡！”五师姐又说话了，在漆黑夜空下，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充满诱人光采。我静静的望着她，却发现那张美的令人窒息的脸，却掀不起我心中半点波澜。我已经今非昔比，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没看过几个姑娘，稍稍视线焦急就害燥的不敢动弹的乡巴佬了。我是筑基修士，是寿元两百的修仙者，是五莲派大比夺魁者。而五师姐，其实现在也才刚刚踏入炼气十一层。
“我美吗？”五师姐嫣然一笑，柔声问道。
美吗？
我本想顺口回答当然美，但是不知道为啥，我突然想到大师兄那张英俊的脸，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那一晚，五师姐哭哭啼啼的走了。
我没有去追她，而是漫无目的的在宗门里闲逛，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处药园。
药园内，一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女正在种地。嗯，就象是凡人那般，一步一步的把药苗种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道身影，我的眼神被牢牢吸引住了，几乎无法动弹。我看着那个身影，越看越入神，恍然间，我仿佛觉得那道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我的思绪霎时停止，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我知道她是谁了。
“刘家丫头？”
那道身影转过来。
平凡至极的小脸，没有五师姐绝美的瓜子脸，没有其他仙子们的飘逸。区区炼气二层的修为，在整个五莲派里只是最不起眼的凡人。但是，但是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挪开自己视线呢？
“狗剩，啊，梦凡师兄！”刘家丫头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我知道刘家丫头一被送入宗门，她原本的婚约就被父亲取消了。我知道在宗门里，她过得不是很适应。虽然在外面凡人看来，修仙者一个个肯定日子美好无比。但事实并非如此，修仙界也是一个社会，也许跟凡间不同，但依然也有三六九等也有不同命。刘丫头的命是不好的，伪灵根没有丝毫前途，自然也不被重视，更是没有任何资源扶持，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等我们分别时，已经天亮了。
我收到师尊的传音符。
“跟舒曼订婚吧。”师尊开口了，“我很看好你，梦凡，未来五莲派就靠你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出。
我悄然看了大师兄面色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