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穿透海雾,照在东京市郊空旷的大路上,从内陆山脉吹向大海的寒风,为暖冬带来阵阵凉意。

栗田村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路上走过了。

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他总是为生活四处奔走,全然没有看过身周的景色。

阳子意想不到的背叛让栗田村树的心如坠冰窟,和阳子的爱情是栗田村树对未来的期望,是他对未来可能的美好生活的寄托,而现在,这个寄托离他而去。栗田村树看着一望无际的前路,不知所措。

因为生活,阳子背叛他;因为生活,测试组副组长要挟他;因为生活,银行工作人员可以毫无感情地挂断自己的投诉电话。

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互相欺诈,互相伤害,大家都知道不应该如此,但生活却逼迫着人们不得不做这些。

他想起了昨日梦到的,接续在自己心脏骤停倒下后的梦:

在被长着自己的脸的鼠群啃食干净后,鼠群依然饥肠辘辘,便开始互相啃食。

一些老鼠像山谷悬崖外面跑去,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可一道水沟却将山谷与麦田分割开来,拿着草叉的农场主带着猎犬看守在水沟的另一侧,冷眼旁观鼠群自相残杀。

鼠群的鲜血溢满山谷,将水沟染红,麦田里的小麦汲取了这些鲜血,麦粒如血珠般鲜红饱满……

……

不知走了多久,夜幕降临,霓虹灯光将天边映得通亮,栗田村树拿起个人终端,拨打妹妹的电话号码。

如果说阳子代表着栗田村树未来的希望,那么樱就是支撑栗田村树现在活下去的动力。

樱是栗田村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家人,就算时间再漫长,生活再艰辛,栗田村树都要治好樱的疾病。或许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得相依为命了。

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三分钟过去了,电话依旧无人接听,栗田村树心里“咯噔”一下,他第二次拨打樱的电话,然而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现在时间是下午五点,樱不可能现在就睡着。

栗田村树拔腿冲向最近的地铁站,但刚走出两步,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一震,栗田村树打开个人终端,看到了樱发来的定时消息,同时还有一笔五百万日元的转款。

栗田村树颤抖着,伸手点开了樱的消息。

【致哥哥:】

【哥哥还在忙吗?研究所的工作顺利吗?】

【很抱歉我最后做了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一直是家里的拖累,为了我,父亲早早去世了,哥哥也一直活得很累。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发生事故时我不是重伤,如果当时我没撑住死在了手术台上,或许现在哥哥已经和阳子姐成婚,父亲也能过上安稳的晚年生活也说不定。】

【我也知道你们很爱我,从小哥哥你就护着我,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你总是第一个打回去,我还记得你那次去找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理论,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回来还硬撑着对我说“没事”。】

【现在想想,要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小时候该多好啊,那个时候的我们无忧无虑,父母每天虽然忙碌,我却还能够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笑容。哥哥,你知道吗?在我住院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父亲笑过。阳子姐和也我说,上一次哥哥你笑,还是在阳子姐入职研究所的那天。】

【这些天我看着哥哥每天东奔西走地劳累,心里很难受。医生和我说,你的并发症很多,如果这样下去很可能哪天就不省人事。我算了算,按照我们两个现在每月赚的钱,至少还要20年才能还完贷款,30年才能攒够我手术的费用。如果这样劳累下去,哥哥又能撑过几个十年呢?如果在我好起来之前你就过世了,那哥哥这么多年来为了治好我所受的一切苦痛就都白费了。】

【这是一场赌博,哥哥,你在用命赌我的痊愈。但我们的赢面太小了,小到我根本看不见任何希望。30年何其漫长,我们赌不起。但现在,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元旦那天,我偷看了阳子姐的文件夹,从里面得知了你们研究所的人脑有偿募捐活动——它承诺将以五百万日元购买一颗健康的成人大脑,而我虽然身体被辐射严重损坏,大脑却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完全符合募捐的条件。】

【在你收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这五百万日元能还掉我们欠下的一大笔债,而即使没有这些钱,哥哥也能以研究所的工作养活自己。】

【哥哥,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因为我也爱你,如果能用我的命换你活下去,我绝不后悔。而没有我的负担之后,你也能如愿和阳子姐成婚了,到那时,可一定不要忘了敬我一杯哦。】

【栗田樱】

【2132年1月27日】

“樱……你这个……傻瓜……”

栗田村树的手颤抖着,泪水从眼角滑落,霓虹灯的光影逐渐在眼中模糊,混作一团。

……

栗田村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五个小时?世界如画卷般从他眼中飘过,绚烂纷飞的色彩却只在他眼中留下模糊的线条,狰狞着扭曲在一起,最后通向遥远的天际。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毫无道德的玩笑,直到他看到病房内空荡荡的病床,直到他看到医院冷冰冰的回执单,他才确信,妹妹的确已经死了。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冰冷的城市里,突然某一时刻,他在一家酒馆前停了下来。

凌晨时分,这家酒馆正是灯火通明,平时的商务应酬和推杯换盏早已结束,现在还泡在酒馆里的只剩下买醉的人,他们打扮各异,从事于各种行业,来这里只为借酒消愁,栗田村树站在他们中间,几乎能够完美地融入进去。

“一杯清酒,谢谢。”

“好的,请稍等——您的一杯清酒,请用。”

咕咚……

栗田村树极少喝酒,他的酒量极差,大学和同学吃饭时时仅喝了一杯白酒便不省人事,而在樱病倒之后,栗田也没有过喝酒的机会。

一杯清酒下肚,没过多久,栗田村树便感觉天旋地转,而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涌上他的心头,他靠在酒馆座椅边的柱子上,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樱!你这个白痴!白瞎我和父亲看着你长这么大,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走了的人多轻巧!留我一个人在这继续受罪……你告诉我啊,你来告诉我啊,我现在该怎么活?我靠着什么活?你阳子姐早把我扔了,人家好啊,人家漂亮,谁都要她,到哪儿都有人爱有人疼,我呢?谁爱我啊?你走了谁还爱我啊?”

栗田村树的哭喊声引得酒馆里的其他人纷纷侧目,有的人听了栗田村树的哭诉,感同身受,默默闷了一口老酒;有的人听了这哭诉,顿生同情,拿了酒上前安慰,走着走着却走不动了,自己也喝了酒,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工作,工作,还tm 的是工作!整天就想着工作,到头来人也没了,就留下我和儿子。是啊,你努力工作,你换来了什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才刚上高中!你就想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吗?”

“爹啊,我知道咱家日子不好,你儿媳妇也嫌咱们没出息,但你别当真啊,她就是说说,没了你儿子她自个儿不也活不下去,结果你还去操心。这下好了,省心了吧?把自己冻死了,留我妈守空房!你可真是有良心啊你!”

“娘啊……”

“儿子啊……”

“媳妇啊……”

哭喊声逐渐在人群中连成一片,海浪般涌出酒馆。人们积年累月的压力在这一刻同时在这大城市的阴暗角落中爆发,将黑夜凝实成块的死寂震碎。

“他妈的,都怪这狗日的社会,让老子每天累得像条狗,还得点头哈腰。天天拼死拼活的工作,到头来自己造出来的东西都买不起,买个房子都像是签了卖身契。凭什么那些大老板都开豪车住豪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得贷款才能住公寓?他是有三个脑袋还是六个腿,凭啥他就能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一年又一年,媳妇见不到丈夫,孩子见不着爹,流的血汗全换成别人的钱,给我们留下一身病,一身伤,死了骨灰都找不见!”

有人抱怨着,有人哭诉着,抱怨对现状的不满,抱怨社会的不公。这时不知从哪里有人唱起歌来:

【踏着冰在雪中进军,连哪里是河哪里是路都分不清。骑的马死了,但没法随便丢掉不管。这里是哪里?到处是敌人的国家……】

一首熟悉的古老歌曲,酒馆里的许多人听了,借着酒劲也跟着大声唱起来。

【不管了还是先大胆地抽根烟吧,连烟都只剩两根了,心里不安。吃着没烤过的鱼干和半熟的米饭,勉勉强强还算活着。用木头点了堆篝火,还是冷得受不了,潮湿的生木头冒着烟当然很呛人……】

叮铃铃铃——

栗田村树的个人终端响起了电话铃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栗田村树直起身体接通电话。

“喂?谁啊?”

“你这里怎么乱糟糟的,你在酒馆吗?怎么还喝上酒了?我是三川,你大学同学。去年你让我查你妹妹的事,我查到了东电公司那段时间的高层聊天记录。你妹妹那次事故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他们的反应堆施工时的偷工减料也疏于日常维护,反应堆工作区辐射早已超标,许多职员在事故前已经出现了放射性沾染,工伤赔款数额巨大,于是东电故意给了错误的反应堆工作参数让员工造成事故,这样就能以‘职员操作不合规定引发事故’为由推脱事故责任拒绝赔偿,顺便报废一台反应堆减轻他们的因经济危机而变得不稳定的资金链压力。我这边搞到了详细的证据,你可以用这些逼迫东电承担樱的医疗费用……喂?村树?你在听吗?”

“哈、哈哈、哈哈哈……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樱已经死了!”

“什么?喂?”

嘟——

“哈哈、哈哈哈哈……”栗田村树站了起来,身旁一位大叔递来一杯清酒,他再次一饮而尽,随即也跟着众人唱起来:

【带着阴郁的表情大谈自己的功绩,有滋味的东西只有手中的一颗酸梅。 直接穿着衣服躺在地上睡,拿背囊当枕头大衣当被子。 后背的体温把雪融化,雪水弄湿了垫在身下的黍谷壳堆。】

【 露营的我迟迟进不了梦乡,冰冷的月光照着我的脸。 如果献出自己的性命从军出阵,做好死的觉悟呐喊冲锋, 却武运不佳、没能战死沙场的话,那带着“义务义理”的慰军棉衣就会慢慢地来勒住我的脖子。反正上级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反正上级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恍惚间,栗田村树做了一个梦,还是那个山谷,还是那片麦田。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梦见了一片蝗虫飞过:

那蝗虫各个长着尖牙利齿,它们吃掉老鼠,便生出一只蝗虫,吃掉麦粒,也生出一只蝗虫,吃掉猎犬和农场主,生出了千千万万只蝗虫,蝗虫铺天盖地席卷了世界,当它们离开之后,却留下一片生机勃勃,绿草如茵的世界。

……

第二天,栗田村树回到了研究所,他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整整十四天寸步不离工位。十四天后,人们突然发现,栗田村树不在了,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组员们找遍了他的工位,最后只在他工作的台式终端上找到了一封经过加密的遗书。

【致妹妹:】

【没有你的世界,我无法呼吸】

【我来找你了】

【栗田村树】

【2132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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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系统在预设状态之外启动】

【警告:防火墙遭到攻击】

【警告:数据库遭到攻击】

【警告:检测到恶意程序】

【警告……】

【警告……】

2132年2月15日,在“Ω”纳米机器人系统向日本防卫省的交付仪式上,“Ω”系统突然自主启动并运行,短短十分钟之内,纳米机器人便杀死了在场所有参与仪式的三菱集团和日本防卫省的高级官员,为“Ω”系统开发的各种应急软硬件防范措施全部失效,纳米机器人蜂群开始不受控制地自我复制并进行无差别攻击。

一天之内,东京再无生机,三天之内,关东沦陷,一个月后,整个日本四岛都永远沉寂在了纳米黑云之中。而这灭世之云,显然不会就此止步。它的目标,是清洗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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