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大清早起来就下地干活将近半天的我,总算获得老爹同意,被允许在村口榕树下好好歇息。就是在那个当口,我知道了这条改变我一生的消息。
我还记得,当时我正看着老爹手上正拿着从东村口老大娘那讨来的芭蕉扇,不断来回搧动。每一个晃动,都能象变戏法似的凭空增添几分凉意。而没有任何道具的我,却只能苦苦坐在另一头,听天由命的等待老天爷开眼,赐予我几道凉风。就在我硬撑了好几回,已然要忍不住冒着挨打风险跟父亲讨要那份芭蕉扇的那一刻,村正大人出现了。
那天的村正大人满面红光,虽然拼了命的压低嘴角,可那点笑意却是怎么盖都盖不住。
“喜事啊,喜事,天大的喜事!”
从县城回来的村正大人,正扯开喉咙,故意用漫步惊喜但却响彻云霄的声音宣告自己的回归。这也是村正大人的习惯了,作为草堂村里唯一能自由出入县城,甚至在县城还有儿女亲家的大人物,村正其实是我们草堂村这座穷乡僻壤村民们唯一接触外界消息的来源。是以每当村正大人大老远跑去县城归来,乡亲们都会团团把他包围,就盼望他能多说点县城的繁华。
我自然也不例外。
听村正大人说,跟咱们村里人不一样,县城里的人各个都体面的不象话。他们每天都能吃上肉,身上也不会串着不合身的麻衣,而是柔软均称的面部长衫。他们住的房子,当然不象咱们的茅庐小屋,而是用气派的石砖加上珍贵的米浆黏合堆砌而成。那种房子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日晒雨淋。更神奇的是,他们房子里除了灶房、草席外,还有各式各样神奇的玩意儿。比如锅碗瓢盆,比如桌子椅子,比如...大床。
“床。”
我记得有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村正大人特别允许我跟村裏头其他孩子进到他房子参观。我依稀没有忘记那时他容光焕发,异常兴奋的向我们介绍所谓的“床”。
“你们这些丫头崽子知道吗,这个东西就是床,是城里人才会用上的东西。”
村正大人声音中充满得意,好似在这瞬间,自己也成了县城里头的体面人家。
“你们知道床是用来做的吗?”村正大人对我们问道。
我瞪大双眼,仔细打量那个用木头打造宽敞方正的木板,“这个东西,看起来感觉好象...村正大人您说的桌子。”
桌子这个神奇的东西,我以前是见过实物的。每逢过节,村正大人总会花费大量心力凑齐各种珍馐,领着自家一大帮黑压压的人,对着某个方向恭谨的磕好几次头,然后奢侈的用火点燃某根冒着白烟的长条状东西,嘴里唸唸有词好一阵子,再把那些美味至极的东西摆放到桌子上。
而这张所谓的「床」,看起来就跟村正大人摆放食物的桌子形状相似。
“桌,桌子?哈哈哈可!”村正大人笑了,笑的很灿烂,整个人心情似乎也获得极大的满足。
“不愧是老孙家的娃儿,果然够聪明呀。”
村正大人和善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你没全对狗剩,这床呀,的确是用来放东西,但不是食物。”
“那是用来放什么?”
我还真不知道除了食物,能够填饱肚子不再挨饿的珍贵事物以外,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珍贵到不能直接触碰到地面。
“人。”村正大人指了指自己,“床呀,是用来给人们睡觉垫在下面用的,很神奇吧,但城里人都是这么睡的,他们觉得草席茅草太赃也不舒服。”
人?
我万万没想到问题答案会如此简单,但却又很...合理?父亲大人很早就跟我说过,城里的人命金贵,金贵的意思是值钱也就是不耐操,跟咱们乡里人不同。
而能够常常去城里,也睡在大床上,身上有时候也会穿着长衫,虽然会带着几个补丁,甚至还看得懂字的村正大人一家,在咱们草堂村大多数人眼中,俨然与城里人一样金贵。
可现在这么一个平时体面大气的金贵人,此刻居然表现的跟咱们一般乡里人大差不差,丝毫不见平时挂在嘴边的「风度」、「礼仪」,整个人活脱脱没见过世面乡巴佬模样也不自知。
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值得村正大人都忘记自己毕生坚持的原则?
带着这份好奇,我悄悄竖起耳朵。
“村正大人。”草堂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另一位半个城里人发话了,村西门口的刘铁匠轻咳一声,慢吞吞的开口问道:“究竟是什么好消息,值得您老如此兴奋?”
“天大的喜事啊,老刘,咱们草堂村发达的机会来了!”
刘铁匠那张长满麻子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一双绿豆大小的眼满是犹疑,“村正大人呀,不是我泼冷水,实在是呃,城里人太会骗人了。”
明明同样是半个城里人,刘铁匠对县城人的态度却跟村正大人有了鲜明对比,只见他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才缓缓继续说道:“好机会,如果真是好机会轮的到咱们草堂村?县里的老爷们,胡举人家、黄太爷家、张员外家不用考虑?更别提还有堂尊大人哪。”
我似懂非懂的从榕树下悄悄爬起。
听父亲提过,刘铁匠当年也是在县里混过的,据说当时他在某个大师傅底下老老实实干了十几年,总算学到一门手艺成了铁匠。在把老师傅伺候的舒舒服服后,总算得以出师开业,眼看红红火火的日子近在咫尺,就能在县城安居乐业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结果刚开门营业没几个月,他就被街上泼皮无赖盯上,动辄到他那间小店打砸惹事。刘铁匠也是个暴脾气的,气不过就跟那帮人扭打到一块去,结果撞上新来的县尊大人枪口上,被认为有辱斯文。那帮主动惹事的地痞流氓本直接打了二十个大板子,有的倒霉的当场一命呜呼。刘铁匠虽然事出有因,但县太爷觉得老刘应该自己报官而不是私斗,于是也判罚他几两银子。
闹出这等大事,刘铁匠生意自然也没得做,只能无奈离开县城。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当初那帮流氓,居然是比他早出师的几个师兄合谋请来专门砸他生意的,就是因为怕他技术好价格便宜抢他们生意。
城里套路深,自此以后就成了刘铁匠座右铭,谁要是敢羡慕县城里的富足生活,他就会跳出来给大家说这故事,怕又有人上当受骗。
“不一样,老刘,这一次真的不一样。”
面对老刘怀疑,村正大人也不恼,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村正大人明明没了平时他总说在嘴边的大人物風采,可这一刻,当他如此笃定的说出这番话时,却有着说不出的底气使人信服。
“仙人,来了。”
村正大人以近乎虔诚的狂热口吻郑重点头,“老刘,咱们,咱们整个草堂村的机缘来了。”
“仙人?”
刘铁匠杂乱的眉毛挤成一团,张开大手掐了把自己肥厚脸颊,似乎在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你说的仙人,难道是...”
“就是那个难道,连县尊大人都得毕恭毕敬讨好的活神仙,五莲青山上那座道观的仙人!”
村正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深吸口气继续扯开嗓子大吼,“喂,乡亲们都过来,仙人就要降临咱们草堂村了,一个个都给我排好,准备迎接神仙。”
活神仙?
村正大人那声叫喊如同惊雷,直把在静静在旁倾听的我给震得不能自己。
砰砰砰。
我知道神仙。
自打老爹宣判我没读书天份后,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的宿命就是延续父亲的命运,替村正大人种地,勉强图个温饱,直到哪天变成黄土堆上的坟包。
但是,神仙?
三叔口中那个即使只是一个连正式仆人都算不上,就能被县城大户恭敬接待的神仙?
象那种大人物,哪怕只是随口说一句话,也能改变我的命运吧?
“等等等等,村正大人,您倒是把话说清楚呀。”刘铁匠情绪也开始激动了,“神仙大人要来咱们村子,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那种传说中的人物来草堂村可是要做什么?”
刘铁匠连珠炮串的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村正大人挤眉弄眼的连续咳了好几声,才神秘兮兮的说道:“所以我才说咱们草堂村风水好,我听县尊大人说,仙人们都懂得堪舆风水之术,而最近他们祖师爷望气一看,发现咱们草堂村乃气运所钟...”
“所以那青山上隐居的仙人们,要派人来咱们村选拔弟子!弟子,也就是说学成之后,能成为仙人!”
村正大人双眼放光,喜笑颜开的大声宣传。
就在瞬间,为整个人脑袋一片空白。
弟子...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听起来似乎跟镇上手艺人们学徒差不多?
当了木匠学徒,以后就有机会变成木匠师傅。
那么当了仙人的学徒...
我是不是也有机会成为仙人呢?
仙人。
我想起三叔的那个故事,想起他口沫横飞,被前东家奉为上宾贵客者,都不是仙人,甚至连贴身仆人都不是...
我想当仙人。
“呼。”
刘铁匠呼吸明显加快了,“仙师大人们什么时后会到?县尊大人,还有其他老爷们也会来吗?”
“不知道。”村正大人摇了摇头,“仙人派遣到县衙白鹤上夹着信只是说今日会来,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唉,老刘呀可惜你不在县城,没福份跟我去面见县尊大人...”
“你是不知道县尊大人府邸有多气派,那门口两头石狮子,啧啧,还有三班衙役...喔对了,在知道仙人要来咱们草堂村收徒这个消息后,县里其他老爷都给我递了帖子呢!连胡举人家都有,举人老爷,那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他们写的字怎么说都能拿去学堂做临摹教材了吧。”
村正摇头晃脑的好一阵吹嘘,随后就再次拉开嗓子,走向村中央跟木之所及乡亲们一次次宣告这则「好消息」。
除了我们家。
当全村的人在村正大人一声令下,不断排练怎么迎接仙师大人时,我才赫然发现,我们家,草堂村孙家似乎被遗忘了。
村正大人忘记我们了吗?
不应该啊。
我不解的看向父亲。
“老爹...”
“闭上你的狗嘴。”
我看了眼父亲。
只见他整个人不断瑟瑟发抖,看起来情绪异常激动。
我很熟悉父亲这种表情,通常再下一秒,他就会用力对我挥拳把我打的火辣辣鬼哭神号。
但这一次我错了。
父亲既没有挥拳也没有吭声,只是沉默的凝视着正在口沫横飞,对着乡亲们郑重告诫再三的村正。
“所以说,大家都懂了,咱们可不能在仙师大人面前丢人啊。”
村正大人咳了几声,然后用力挥了手,“大家快趁着仙师大人抵达前的空档,好好准备把。”
在村正三声五令,以及对新人传说的盼望下,大家很快就被激发无限热情四散开来跑去忙活了。
整个村口中央只剩下我跟父亲两人孤零零的。
“狗剩,你不用去给仙师考核资质吗?”
常在农忙时搭把手的朋友好奇问道。
“走走走,别跟他们草堂村孙家的人在一起,免得被沾染晦气。”
还没等我开口回话,朋友的母亲就一把把他拉走了。
晦气?
我微微抬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父亲。
不知为何,或许是榕树对比,又或许是我最近长个子,总之,我忽然发觉父亲那道在我眼中曾宽阔高耸的身影...似乎变的有些渺小。
“东家。”父亲终于开口了。
不是对我说话,而是跟正在悠闲读着千字文的村正大人交谈。
“喔,老孙呀,有什么事吗?”
“我们家狗剩,您看,等会儿仙人来了是不是。”
彭。
村正把千字文放下。
“老孙呀,虽然你是我家佃户,但我是一直把你当朋友的,有些事啊,虽然不中听,但真的是我心底话。”
村正大人拉长音调,“你们家情况大伙都心里有数,唉,老实说你本人跟你儿子,我一直都是很惋惜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嘛...”
“...”父亲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我总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喔,我想起来。每当我被父亲教训时,心里委屈想辩解却又害怕被父亲狠狠胖揍时的确就会表现出这副模样。哎呀,真没想到父亲也会有今天。但是好奇怪喔...
看着父亲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尴尬表现,我心底却没有半点雀跃,反而也跟着脸红了起来。
啪。
突然,父亲弯下腰然后...跪下了。
“求求您了村正,请给我们家狗剩一个机会。”
“欸,使不得使不得,老孙呀,这些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毕竟这档事我也做不了主的。你知道,仙师名头太大是关紧要,要是让不三不四的人污了他们眼到时候怪罪下来,我也是要顶罪...”
呼!!!
就在村正大人长篇大论时,一阵狂风吹来。
“仙师,仙师来了!”
耳边传来一声惊叫。
是三叔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我孙老三这辈子居然也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仙人...”
仙人来了。
我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三道雪白云朵上,飘逸潇洒充满说不出高贵气质的三道身影,三男一女,每个人都比村正从县里买来年货上图画还要高贵大气无数倍的身影。
仙师真的来了。
在这个瞬间,我有了一个目标。
我要成为仙师大人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