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们家第一个修仙者。

当得知我测出灵根后,整个草堂村,不,全丰城都轰动了。

修仙者。

闪闪发光,金煌煌,象征无限可能的三个大字。

即使很多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天,当我手掌按在测量盘上,绽放出五彩霞光时心情的激动。

我看见父亲黝黑的脸上满是泪水,看见母亲骄傲的举起充满襺子的手紧紧抱着我大声呼喊着「他是我儿子,孙狗剩,他是我儿子!」

我更记得村正大人,那个总是不苟言笑,天天拿着本三字经,提着毛笔写写画画的村正大人惊掉下巴的脸,以及随之而来的惴惴不安。

“仙师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孙狗剩,他们家里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呀!”

是的,我们老孙家的确很穷很穷。

听父亲说,很多年前,大概几百年前吧,我们老孙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家很有钱,甚至住在丰城,甚至在丰城都有产业——我不清楚产业是什么意思,但听父亲大概说,好象类似耕地良田吧。

总之,我们孙家也是阔过的,但是到了我爷爷这一辈,我们老孙家甚至没有自己耕种的田,只能替村正家种地。

种地真的好累啊。

我还记得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当其他同龄人孩子开始商讨村里学堂——村正大人开办的启蒙学堂功课时,我却只能在泥泞的土壤上汗流浃背。我父亲会提着犁,一瘸一拐的反覆翻松土地,他对村正家的田瞭若指掌,甚至比东家都更了解。而那时的我,则会在一旁仔细把秧苗放下,蹲低身子,不要踩空,然后按照父亲指导一步一脚印的走完整块田,如此重复从清早到日落。

我很羡慕在学堂读书的其他人。

当然不是因为父亲嘴巴说的什么「读书人的嘴骗人的鬼」、「那帮识字的家伙,随便开口耍耍嘴皮子就能赚得比咱家一年多」、「哎,要不是家里实在太穷你爹我说什么也要把你送去读书」。

我会羡慕那些读书的孩子,原因其实很单纯,读书好轻松呀,只要拿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反覆覆诵一些词,拿着毛笔写写画画。不用在大热天顶着太阳冒汗,不用在大雨天顶着斗笠跨越小心翼翼别摔倒,不用在秋风瑟瑟中冷的直发抖。

坐在椅背上,有遮风避雨的草庐,有凉风徐徐的窗口,有坚实可靠的椅背。

唉,我好想读书。

但是我不能,谁叫我是孙狗剩,不是什么孙正,孙文才。

听村里人说,其实我爹爹也曾有机会翻身的,他是村里有名的天才,别的孩子在家反覆看了好几遍才能背起的字句文章,我爹爹看了一遍就滚瓜烂熟。那时县里的某个富户知道我爹爹事迹后,甚至派了管事到草堂村考察,还说想赞助我爹爹去县里私塾读书,拜入真正的老师,人人敬重的秀才相公门下。

但我爹爹最终还是没能把握住那个微弱的希望。

当他满怀希望的把所有字句文章背的滚瓜烂熟,把各种先人典章精要融会贯通,满怀希望的大老远跑去县城,在那位老秀才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对答如流回答所有问题,即将通过考核时,意外发生了。

老秀才地上一张纸,还有一只毛笔。

“写下你的名字吧。”

于是父亲毕恭毕敬的提起笔,虽然从没在真正的纸上写过字,但他早就在沙地上磨练过字词结构无数次,就连村里比他大上一轮的孩子都没他写得工整完善。

父亲写出他一生中最好的字,笔墨沾染在宣纸上,那种触感,父亲是这么对我形容的「甚至比摸王寡妇的手还带劲啊!」

但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到笔墨与纸张了。

“不行。”老秀才的声音打破了父亲美好的幻想,好似露水在豔阳下绽放的那一丝丝反光,动人却转瞬即逝。

“你的手,废了。”老秀才是这么解释的,“你仔细看看你写的字,字迹还算工整,但是完全没有笔力,这是因为你长期在田间操劳落下的病根,乍看下还行但在考官大人面前却是漏洞百出。”

“别说秀才了,这种字连童生都勾不上。”

管事大人开口问,“那么有办法纠正吗?”

“不行。”秀才用力摇头,“写字,那是何等大事,若非从小培养的童子功,就是经过苦修能勉强习得一二,也只能徒具其形而无骨,遑论精神?”

“回去告诉你东家,与其费力不讨好培养这种乡下来的泥腿子,还不如想办法管好自家少爷,让他们好好来我私塾读书比什么都强。”

老秀才有点可惜的看了眼父亲。

“其实,你真的很聪明很聪明,只可惜投错胎到这种人家。”

语罢,老秀才起身走了,只留下父亲一人失魂落魄的坐在私塾垫子上,久久不起。

在知道这些往事后,我终于明白为啥父亲有一次醉酒后,恶恨恨打了我好几下,昏昏睡去时不断呢喃的梦话是「呜呜爸爸,我不是不想种地,但我真的不能搞坏我的手」、「求求您了爹爹,我真的是天才,能您儿子以后考上秀才中了举人,肯定会给您老人家敬孝的」。

也是那时起,我才知道,为啥村里最穷的我们家,直到我八岁开始才干粗活。我才知道,为啥父亲把一叠薄薄纸张视若珍宝,才知道为啥父亲拿起竹棍拼命打我也要我好好背起上面词句。

只可惜我没遗传父亲的天份。

我不笨,甚至称得上聪明。

其他孩子要十次才能勉强记住的文章,我三四次就能大差不差。

但这远远不够。

父亲当初只看了一次,甚至不是完整背诵,只是踮起脚跟在学堂最后面偷听,就完全记在脑子里一字不漏的背的滚瓜烂熟才闻名全村,以至于连县城都有所耳闻。

所以我终究没能完成父亲的愿望,于是我也开始下田重地,干起粗活,准备重复父亲,以及我们孙家十八代祖宗的命运。

直到仙人到来那天。

其实,从我还小的时候,就知道仙人的存在。

“喂,我今天要讲的故事是有关仙人除妖,漂亮狐妖的故事喔。”

村里有个瘸腿眼瞎老头,平日就靠讲故事讨彩头,以及大家邻里街坊偶尔的接济维生。他说故事跟城里说书人不一样,不会只待在茶馆内,不会收受赏金,就是把几张凳子,站在路中央大大方方的说着他那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故事。

“喂,三叔,这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

那时的我还不用下地干活,正是懵懂无知充满好奇心的年纪。其实,那个讲故事的老头根本不是我三叔,不过村里也没城里那么讲究,只要同个姓都算是一家子,按照年纪辈份就可以套上亲戚称呼也算半个亲戚了。

“那当然,狗剩啊,这世上当然有仙人,你别看三叔我现在这样,俺年轻时,可是在城里当过仆人的呢!”

三叔那张老脸满是得以,空洞的眼眸在谈及此事时更是迸发出无穷神采,“你们啊,是没见识的可怜人,根本不知道城里那些大户人家,我说的可是举人老爷,能跟县尊大人谈笑风生的真正大户人家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哼,那有什么,不过是天天过年每餐有肉吃罢了。”

我不服输的说道:“肉嘛,过年的时候我也能在村正家祭祖后吃他们剩下的。”

“嘿嘿嘿。”三叔并没搭理我的那点不服输,只是自顾自的开始回忆,“那时候啊,我主子家正是鼎盛时期,一门三举人,老大还补了外省知县,简直就是县里最大的的豪门。”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大大小小上百人,就被总管叫起来,要把整个宅邸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一次,不能留半点骯脏。”

三叔神秘兮兮的问道:“狗剩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就是有贵客要来嘛?”我嘟起嘴,有些不屑的说道:“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这排场可真够大的。”

“噗,哈哈哈哈哈!”三叔笑了,老实说,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见着三叔笑的如此开怀畅快。

“傻孩子,仙人何等万金之躯,岂是我那主家有资格招待的?”三叔啧了一声摇头晃脑的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当时场面多浩大,从八十多岁太奶奶以下,到刚学会走路的小少爷,全都大清早排排站列队欢迎,就连那个在外省担任知县的大少爷也都一大早赶回家,就为了接待...一个仆人。”

“仆,仆人?”我不笨,三叔都说到这了,我哪能不明白,“仙人的仆人?”

“哈哈,狗剩啊,你又错了。”三叔又笑了笑,满是兴奋雀跃的说道:“那人的确以仙人仆人自居,可后来我从大少爷他们谈话中知道,那人其实连伺候仙人起居的仆人都算不上,不过是替山门种花种草的杂工。”

三叔笑的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能想象吗,狗剩,那些平时把我们这些仆人呼来喝去,当成猪狗的少爷小姐们,居然也会有如此卑躬屈膝的一天,而被他们如此恭敬对待的贵客,居然是个仆人?”

“哈哈哈哈哈!”

那一天,三叔笑的格外快乐,平日那个终日愁眉苦脸,有一餐没一餐的三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说出引人入胜故事,甚至比大酒楼说书人厉害无数倍的说书人。

因为他的确把一个故事完完整整的刻在某个听众心里。

那就是我,孙狗剩。

然后日子飞快过去,就在我十六岁,几乎都要忘记那个故事的某天,仙人来了。

而且,他们是来蒐罗弟子,选拔某些人成为他们其中一员的。

更令人震惊的,我,草堂村孙狗剩,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