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诊断说,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不是生命,是老年痴呆的最后一天。

“李老师,您对您最后一次体检感觉怎么样?”

面前的女医生一边手上拿着纸质的体检报告随意地翻看,一边微笑着对我说道。

“感觉和上次差不多。”我回答。

她又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就做出了最终的评价:

“的确,不愧是曾经参加过战争的军人,也是在家园的组建中为培养人才提供了杰出的贡献的老师……”

“各方面都十分健康,看样子,经过我们的手术之后,您的老年痴呆症状将有明显的好转,甚至是完全痊愈。”

听完她的话,我意料之中地点头。

现在这个年代老年痴呆极为平凡,一旦到了年纪,几乎每个老人都会患有这种疾病,即使外表看起来神采奕奕,也逃不开这种规律。

而我作为一个在退伍后,也依旧作为老师活跃在家园中的一份子,也在57岁这年自然而然地确诊了老年痴呆。

经过了一年的观察与检测,医生终于批准了我接受有关的手术——据说只要经历过这种手术,能对老人的痊愈有着极大的帮助,经历过手术的95%以上的老人表示自己如获新生。

不过,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上了30岁的女医生在对我进行检查时总是会说些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拖延时间。

她自称是我的学生,但对于记忆时断时续的我来说,当然是完全没有印象。

一如现在,她直直盯着我,时不时做出吞咽口水似的动作。

在被我注意好到后,她心虚地低头推了推眼镜,接着从桌上的笔筒中拿出了一根笔:

“当然,作为您曾经最最敬佩您的学生,我完全肯定您的状态好到不用再做精神鉴定。但根据规定,有关精神状态方面的测试不得不做,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二选一。”

“草莓还是58726?”“后者。”

“金鱼还是88469?”“后者。”

“雨天还是23782?”“后者。”

“绿色还是56142?”“后者。”

“53468还是树林?”“前者。”

……

无论那个医生问什么,在文字与数字的选择中,我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数字。

“好的——”医生的脸色如常,同时手上飞快地记录,将我的答案填写在病例单上。

“恭喜您通过了所有的检测,我们会在明天通知您手术的消息,请您不要出远门。”

“好,谢谢。”

我礼貌地说到,身下的轮椅在我按下了几个按钮后开始敏捷的行动,顺利地把我送出了诊室。

如果说战争给我留下了什么,或许就是被弹片划伤后而不得不截肢的双腿。

正当轮椅正准备带着我进一步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却被外面坐在长廊上的人喊住了。

“你好啊,我的朋友!检查还顺利吗?”

他高兴地叫喊了起来,脸上满是褶子。

和我同岁的保罗是我曾经的战友,不过令人同情的是,战争后他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以至于将自己锁在家里几十年闭门不出,生活全靠完善的社会福利。

直到前年,他先我一步患上了老年痴呆,竟然奇迹般的遗忘了那段惨痛的经历。除了行为举止幼稚,如同几岁的小孩那样,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了。

见到我,他乐呵呵的说道:

“嘿嘿,其实我今天出门来这边之前就在想会不会有缘遇到你,遇到你又该说些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要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就是我做手术的日子,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可以进手术台了!”

“那真是个好事,”我告诉他:“祝你手术幸运。”

“谢谢,你也该快了吧?也祝福你!”

保罗在我背后说着,我回过头,看见他拼命的挥手送别我,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

这样子反倒使我罕见地想起了他30年前的模样,他那时听闻战争结束的消息,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而是一滩死水般的麻木。

“没用的,人类早就彻底彻底底地完了。”

他悲观地冲着我指向了身后的地方——

坑坑洼洼,黑沉得如同煤灰般的土地。

辐射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这个星球的所有地方。

但好在,他的担忧似乎是杞人忧天。

仅仅花了10年的时间,勤劳的人类就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可生存地,取名为完美家园。

……

“不行不行,我不接受!为什么老爷爷不听我说话?”

面前的白发少女嘟起嘴巴,浓密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似的扇个不停。

她气势汹汹地对我抱怨:

“难道是有人对你说了木木的坏话吗?”

对于少女木木的控诉,生怕因为这小姑娘又因为她的鲁莽闯祸,我连忙否定了这个说法,迁就着她说:

“并不是我不愿意听你讲话……有像你这么可爱的小护士愿意主动来陪伴我是我的荣幸才是——只是你这件事已经讲过太多遍了,爷爷我耳朵都要心都起茧子了而已。”

现在的法律规定,只要年满16周岁的学生就有义务在课余时间看望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缓解老人的孤独情绪。这个叫木木的少女就是这个情况。

“可是可是!”即使听了我的解释,少女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解开的趋势,反而越来越紧:“这又不是我的错……”

她的手开始下意识的攥紧衣服的下摆。

“人家从一年前就开始关注查理斯的下班路,然后开始酝酿情绪,每次都期待着一扑上去就把自己的心意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可是可是!就是运气很不好,这些机会每一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我面前溜走了……”

说着说着,她反而开始叹气,刚刚还昂扬的头逐渐低了下去。

“昨天也是这样,他还没走近我就提前跑走了……所以我才要多和老爷爷你沟通啊,你的经验不应该很充足吗?难道对此毫无方法?”

望着少女期待的目光,我还是意料之内地摇头:

“抱歉,人老了,我甚至连我妻子的样貌都无法记起来了,更别说这种有关恋爱的问题了——

我唯一能够建议你的只是尽快坦白,对那个名叫查理斯的年轻医生。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更加只会认为对你只是兄妹之间的情感,而不会往爱情那方面去想。”

对于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爱恋,我说得都是真话。

虽然我本以为以木木平日里就爱丢三落四的性格来说,应该会很快打消兴趣,谁知道她却真心实意地为这件事苦恼了许久。

“可是可是!唉……”

木木没再把这件事聊下去,而是苦着脸走到我身后,帮我推轮椅。

我则熟练地把轮椅的自动模式给关了。上一次我为了体谅少女特地没有关,想让她省点力。谁知道她下手没轻没重,一下子把我推出半米远,差点撞到了路人身上,好不尴尬。

少女推着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逛着,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家园的中心——新月广场。

周围逐渐都是政府机关的办事场地,只有在广场上才能看到市民们闲逛、玩闹的样子。

今天的天气十分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咦?今天的肉干还没抢完吗?”

不知道看到什么,身后的木木从本来无精打采的状态突然激动了起来。

她立马就丢下了我,向不远处跑去。

我也跟着她跑动的轨迹看去——

只见在广场的中心处,有几个似人非人的物体正在四处扭动着。它们发不出声音,只能通过摆动来表示自己的痛苦。

而少女的出现,更加加剧了这场痛苦。

木木拿起了放在旁边一块雕塑上的小刀,灵活地切掉了这些人形物体类似于四肢的部位,然后又将用刀插着,放到了自己的嘴中。

这些物体再生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少女切除的速度。

它们这些部位,刚长出来几乎肉眼可见的鲜嫩,然而就会被人接下来细细品味,像是在享受某种美味的佳肴。

“呕……”

木木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厌恶:

“今天肉干的味道是差了一些,难道是因为晒得时间太短,还不够均匀的缘故?”

她自顾自地说完这一句话,就继续若无其事带着我闲逛。

我却完全没有了刚刚那种休闲的感觉,而是感到一阵恶寒。

因为,刚刚我看得很清楚,那些所谓的肉干的面孔。

麻木的,僵硬的,恐惧的。

其中一个,与保罗的面孔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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