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杀了皇帝都毫发无伤的贾充,他在害怕什么?
衷儿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宅子靠近。
马车车夫在车上打盹,完全没有注意到衷儿的靠近。这下好了,这下衷儿不用做梁上君子了,宅门甚至都没有关严,小小的衷儿就这样从门缝中挤进了这间宅院里。
一进门,衷儿就看到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只见那个与贾南风长相相似,虽然上了年纪,但也可以说是仪表堂堂的贾充,竟然跪在宅中屋前,他腰板挺得笔直,头却压得低低的,隐隐还能听到他的啜泣声。就算历史上他算得上是个小人,但他毕竟还是个大男人,在地位上,他碾压了同时代的许多男人,他在哭什么?
屋中闷闷地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贾公,你是当今贵胄,何苦来纠缠着我一个罪女不放呢?若是有人告你与反臣之女勾结,那会污了你的名声,你还是快走吧,快走吧。”
然而贾充纹丝未动,用含着泪的胡混声音说道:
“充,已有弑君恶名,他人要说,就随他们说去吧。圣上已经将你特赦,你就不是罪臣之女,圣上特许我置左右夫人,你就是我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来见妻,有何不可?婉儿,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衷儿呆住了。
因为仅凭他们的寥寥数语,衷儿就已经明白了屋中女人的身份,也明白了这样的对话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这屋中的女人,必是贾充的原配妻子,李婉。
李婉乃是曹魏名臣李丰之女,李丰曾经策划了针对司马师的政变。一般大家都认为,高平陵之变以后,司马懿诛杀曹爽,便坐稳了位置,其实,当时曹爽不得人心,很多忠于曹魏的大臣也反对他,因此,高平陵之变只是让司马懿成为了曹魏的权臣,距离篡位还有着最关键的一跃。
而完成这一跃的,正是司马师。
而司马师完成这一跃的标志,就是平李丰之乱。
有这层关系,站在司马家这一边的贾充,哪里还敢保持和李婉的关系?趁着李婉因父罪被流放,贾充就又娶了郭槐为妻。
这郭槐也和三国著名人物关系密切,她就是那位屡次阻止诸葛亮还有姜维北伐的名将郭淮的侄女,两人就连名字都是同音。但是郭槐的品质恶劣至极。
郭槐善妒,善妒到不可思议。原本,郭槐给贾充生了两个儿子,却都夭折,而原因竟然是孩子的乳母抱着孩子,贾充在旁逗弄儿子,就被郭槐误以为是贾充在和乳母勾搭,继而鞭杀了乳母,小孩依恋乳母,不见乳母,竟然就发病而死。头一个儿子是这样死的,第二个儿子竟然也是这样死的,最终竟使得贾充无儿,只有四个女儿。
这样一个连自己孩子乳母都妒忌的女人,怎么可能容得下李婉?后来司马炎继位,大赦天下,李婉也被特赦。考虑到贾充的特殊情况,司马炎甚至特许他拥有两位正妻。但是贾充惧怕郭槐,所以不敢把李婉迎回家,而只敢别置宅院安放她,并且,终生不敢见她。
是啊,《晋书》被称为“魔法晋书目录”,除了其中许多神神鬼鬼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许多非鬼神故事,都显得那么的魔幻现实主义。在魔幻现实主义流行,《百年孤独》流行的那个时候,衷儿就特别喜欢魔幻现实主义。
大约这就是她对西晋历史情有独钟的原因。
但是后来,衷儿所处的那个世界,风向就变了。突然之间,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道德审判,要讲所谓的公序良俗,明明历史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今天的人过好自己的生活,对那些荒诞的故事看个乐就行,但是许多人却不愿意,仿佛一段历史你不和大家一起骂,那你就是历史的罪人本人。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他们认为不好,那就该死,喜欢他们讨厌的文艺作品的人,也该死。
然而,社会人心,又怎么会因为一部电影、一本小说就产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呢?比起成建制、结构性的文艺作品,段子、烂梗、梗图、地狱笑话,乃至无数社区的评论区里那些看起来无关痛痒的评论,才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意识,可是,无人在乎、无人理会这样的现象,人们被那些去中心化的文化内容渗透成了筛子,却依然要在没几个人有耐心看完、理解透的电影、小说那里进行口诛笔伐。
正因如此,衷儿宁愿爱上西晋。
按照历史的记载,郭槐不是个东西、贾充不是个东西,衷儿能不知道吗?可是,他们都如此逆天了,你们还觉得这故事保真吗?
以前衷儿一直是这么想的,她觉得《晋书》中很多内容离谱荒诞,是因为这本史书成书时间是在整个华夏大分裂结束以后,《晋书》记载两晋历史,但是成书于唐朝,在这中间三百年的噩梦之中,人们把太多的痛苦发泄在了五胡乱华之前的那个大一统王朝上,因此夸大了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后来人编纂史书,也只好采纳这些已经经过时间的考验,变成了共识的内容。
但是后来,衷儿所处的那个时代发生了变化,她的想法也有了变化。在衷儿穿越以前,她简直觉得世界上人人都逆天,整个社会都充斥着逆天、抽象,所以她又开始觉得《晋书》可能根本就没有魔改,可能历史就是那么的魔幻,人就是那么的魔幻。
但既然是这样,人们不是更加没有理由指责西晋时代了吗?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抽象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办法?与其抱怨一千多年前的人为何自寻毁灭,不如想想自己当下有没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毁灭吧。
衷儿实在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爱上西晋的。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贾充跪在李婉的门外?
按照史书记载,贾充是终生不敢见李婉的,以至于李婉的女儿忧愤而死。
李婉不见贾充,更是没有道理。李婉终究是罪臣之女,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司马家赢了,李丰这样一个真正给司马家带来过威胁的人,就是天大的罪人,大赦不过是收买人心而已,李婉只能依附贾充,才能有一丝生存的可能,她如何敢把贾充拒之门外呢?
但是,事情就这么魔幻地发生了。
贾充竟然深深地忏悔,跪在李婉门前。
而李婉竟然更烈至此,不见贾充。
这还是西晋吗,这还是衷儿熟悉的那个西晋吗?
魔幻,太魔幻了。
但是,个人的行为,总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贾充和李婉的变化,能否反映出这一个大晋帝国,真的和衷儿熟悉的西晋不一样?这是否意味着,这个西晋还是可救的?贾充身为权贵,能够为自己的过错下跪,这是否意味着,这一个大晋帝国,还有着从上到下改变的可能?
她自己,也不是一个白痴。她是当今皇太女,未来的皇帝。那个导致整个华夏剧变的人物,现在是她。那么有自己在,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变什么?
那个男人的一跪,为衷儿的心里点亮了一束光。
就在这时,衷儿的身后传来一片嘈杂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外面一队人马,正直逼这宅子而来。不好,她得赶紧躲。
而就在她把头转回来,寻找躲藏的地方时,她发现贾充也已经回过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