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时间其实非常漫长,如果不是因为中国太大,再加上死亡的威胁,否则他可以一边领略中国的无限风光,一边找寻失落的宝藏。
他真的很努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几乎每天都在赶路,像是想用一年的时间走遍中国一样。
他看起来每时每刻都表现得十分忧郁,脸上也很少挂着笑容。不赶路的时候就一个人独自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抽烟,或是翻开普希金的诗歌集,念一念他最喜爱的那首诗——《皇村中的回忆》。
他是孤独的,就像一匹荒原狼,一个可怜虫。
他怀念莫斯科的终日如一寒冷,怀念伏特加燃烧喉咙的爽烈感……但他唯一不怀念,甚至无比恐惧的是那个他一直想要逃离的家族。
他离开莫斯科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远离他们。
那个地方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他忍不住颤抖——为了延续家族的未来,男人化身种马,女人被当做配种工具,一个男人可以和十几个女人做,一个女人也可以被十几个男人干,他们的家族中完全不存在夫妻的观念,更加丧心病狂的是,为了保持血统的纯粹,家族成员全为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多为智力残缺和天生畸形,只有很少的婴儿能以正常模样诞生。
他们执着于延续家族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凡是家族中的子嗣都会在25岁生日那天死亡,所以为了家族的存亡,他们必须采取极端手段,哪怕是抛弃作为人的羞耻心。
年轻人憎恶自己的家族,却更加憎恶诅咒他们的神。他的家族是一个传承了上千年的名门望族,在全球各地都散布着家族的势力,如果他们愿意,可以轻而易举的渗透进全球各国的政府,并一步一步将其同化,实现全球统治。
然而他的家族能获得如今的成就全是因为祖上曾经受到神的点化,并在之后成为的使徒,替祂们在人间传播福音。神应许给他荣誉和地位,但相应的他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他的子孙后代依然要信奉神、保护神,同时他们注定短命,无法摆脱死亡的诅咒。但神应允他们,死后灵魂归于天堂,在神座下继续履行生前的责任。
所以除了守护神的秘密,家族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对于统治世界什么的毫不关心。而且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家族成员中,除直系外都有着严重的缺陷,自然不会产生上位的野心。
年轻人的救赎之旅在1937年被迫终止,那起事件之后身为外邦人的他,不幸卷入两个国家之间的纷争。他想过逃回莫斯科,回到家族的管控中,但是以后呢?继续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履行种马的责任?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放弃向家族求援的想法,反而决定燃烧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件正义的事情。
他跟随难民四处逃窜,却不忘绘制下敌人的根据地和部署,并冒着巨大的风险,孤身潜入敌人的营地,偷取内部信息。
不过,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没有同伴援助的他,在第一次行动时就被发现。
他抱着辛苦偷来的文件在山林中狂奔,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人,他们时不时开枪射击,子弹却险之又险的从他旁边擦过,仿佛幸运女神在眷顾他。实际上确实有一位崇高的至尊在庇佑他,帮他弹开致命的子弹。然而这种好运不可能一直持续。
很快,男人就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一名大佐模样的军官嚣张的走了过来,嘴里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似乎是要他交出盗走的东西。
年轻人悄悄瞟了一眼背后的万丈悬崖,又看了看敌人嚣张的模样。交出去或许还有一些生机,不交出去则可能会死,轻如鸿毛的人会选择交,而重若泰山的人却会选择死。
他毫不犹豫的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到头来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到。
不管是寻找破除诅咒的办法,还是燃烧自己仅剩的价值,一件事都没能顺利完成,他的人生可真是失败透顶。
如此想着,他坠入河中,失重感骤然被刺骨的寒冷取代,仿佛无数冰针扎进皮肉,深入骨髓,令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冻结痉挛。浑浊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感凶猛地扼住他的喉咙。他徒劳的挣扎,却怎样也逃不出这冰冷黑暗的深渊,他的身体向着更深处沉去。他睁开眼睛,抬起头,星空在他的视野里变成扭曲凌乱的线条,仿佛梵高的《星空》。他拼命的伸出手,胡乱的挥动着,像是想要抓住仿佛近在咫尺的群星。
他的嘴里呛出几个水泡,水流瞬间封堵住他的咽喉,声音的出路彻底被堵死了。他不再挣扎,实际却是无力挣扎了,眼皮沉沉地盖下,视线渐渐被虚无的黑暗笼罩,耳边沉闷含混的水流中也归于平静。
“醒醒!喂!醒醒!快醒醒!”
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是地狱吗?
他如此想着,艰难的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年轻焦急的生面孔。
“啊!你终于醒了!”右边的头上包着头巾的女人激动的说道。
“兄弟,你没事吧?”女人旁边的书生打扮的男人询问道。
年轻人很想说自己一切安好,不必他们费心,但实际上他的状态非常糟糕,身上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而且竟然没有取出卡在腰里的榴弹片。
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词语。
“你想说什么?”男人将耳朵贴了上去,面色逐渐变得古怪。
“出事了。”男人双手环胸,面色凝重。
“怎么了?”女人紧张的询问。
“他的肉里还扎着一片榴弹片,如果不处理掉的话,可能会导致伤口恶化。”
“什么?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或许只能去找一名郎中来帮他处理伤口了。”
“但是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村里的许多人都已经开始逃命了,我们到哪找郎中。”
“这……”男人一时语塞。
“咳咳,你们不必担心,等我恢复过来一点,会自己将弹片取出来的。”年轻人恢复了一点力气,说道。
“这……也只能这么办了。”
“说起来,我还没向你们道谢,谢谢。”年轻人语气虚浮的说道。
“不用道谢,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且也不可能放任一个重伤的人不管。话说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被侵略者伤害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年轻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将自己盗窃侵略者的军事机密的事情告诉他们,可能会害了他们,况且他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诚然他们救了自己,但人类一直都是一种复杂多变的生物,有时为了成全自己的私欲,他们会不惜坑害自己的同类。这种悲观的价值观是在家族压抑扭曲的氛围中渐渐培养出来的,不过也并非全无道理。
休息咯两天后,年轻人感觉自己可以动了,于是立马拜托恩人,取来了刀、针线、烈酒和蜡烛。
他坐在床榻上,将经过烈酒消毒的小刀仔细放在蜡烛的外焰上反复炙烤,待到刀刃完全红热发烫,他鼓起勇气,咬紧嘴里的木棍,狠心将刀刃一点一点刺进伤口,并将伤口扩大,忍受着近乎令他昏厥的痛苦,取出卡在身体里的榴弹片。
到了这一步,才算完成一半,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缝合伤口。
他拿起早已穿好的针线,熟练的缝上伤口。
兴许是已经对痛苦感到麻木,以至于针线一次又一次地穿过皮肉的时候,他完全不觉得痛苦。
半个小时后,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疲惫的缓缓躺下,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你好了吗?”门外传来了恩人的声音。他们受年轻人所托,在他动刀的这段时间里守在门外,每隔一段时间便询问一次他的状态,确保一切顺利。
年轻人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是挤出一丝力气回答:“非常顺利,已经结束了。”
在那之后,他继续在恩人的家中养伤。
几天后,侵略者沿河追踪他的踪迹,一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幸亏村子里的村民为了躲避战火,早就全都跑光了,只剩恩人一家不愿放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在苦苦坚守。
恩人扶着他躲进原本用来存放玉米的地窖,等到侵略者搜查无果离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村子已经不再安全,于是马上收拾好行囊,将家中唯一的一头驴牵了出来,把他安置在驴车上,并在身上盖了一层干草遮挡,从此过起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年轻人渐渐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友谊。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强烈的希望自己能活下去,哪怕只是多给自己一年也好,让自己能够见证他们爱情的结晶。
距离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可以想象死神举着巨大的镰刀,站在自己身后的那片虚无中,一双空洞的眼窟里冒着两团幽蓝的火焰,直勾勾的望着自己,静静等待着生命的沙漏流逝,恐惧将他包围的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如期而至。
他没有将自己的事告诉任何人,一个人趁着夜色,扛着铲子,举着火把独自走进深山老林中,在提前寻觅好的风水宝地给自己挖坟。
他躺进刚刚好能够容纳自身的土坑中,平静的凝视着枝桠交错纵横下被遮蔽的天空。月光从破碎的缝隙间顽强地投射下来,静谧的夏夜里此刻只剩下永恒的蝉鸣。年轻人闭上眼睛,往日云烟在眼前消散,喧嚣的世界回归到最初的寂静。
他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下三分钟……他的生命即将在三分钟后定格。他盖上怀表盖,将怀表抛出土坑外,两手交叠于胸前,平静的闭上眼睛。
“帕维尔!帕维尔!醒醒!快醒醒!”迷迷糊糊中,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奥尔洛夫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难道我已经来到天国了吗?”帕维尔如此想着,睁开了眼睛。
周围依旧是黑夜,他也依旧躺在在自掘的土坑中——他没有死!
帕维尔狼狈的从土坑中爬了出来,跪在在草地上寻找丢弃的怀表。
他扒开杂草,捡起怀表,翻开表盖,用大拇指拭去表盘上的泥土,借助月光仔细确认时间。
他盯着怀表看了好了一阵,然后不可思议的仰头,再接着扶额大笑。
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分钟,也就是说他摆脱了家族的诅咒,战胜了命运。
帕维尔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下来,浑身瞬间疲软无力,瘫倒在地上。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心想两位恩人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消失不见,想必会非常担心。
帕维尔努力想要操控四肢从地上爬起来,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因为知道死期将至,所以晚饭他几乎一口没吃,又趁着夜色独自上山自掘坟墓,体力已经消耗了一大半,所以他不可能有力气再往回走。
“只能辛苦他们来山上找我了。好在这附近没有野兽出没。”
帕维尔眼睛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帕维尔睁开眼睛,思绪回到现在。他走到门前驻足,摘下帽子默哀,然后一步跨进屋内,在离男孩只有几步之遥的位置站住。
“你好,你就是洛云翼吧?我是你父母的朋友。”帕维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和蔼可亲一点,但他身为一名苏联人,同时每天坚持高强度的锻炼,外貌长得过于彪悍凶恶,仿佛一头魁梧的棕熊,所以很难与和蔼两个字关联在一起。
洛云翼依旧一动不动的抱着亲人的遗照,歪着脑袋,蜷缩在椅子上,死气沉沉的双眼透露出内心深处的绝望。
见状,帕维尔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
“我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你的母亲生前寄给我的,还有一封是你的外公外婆在几个月前寄给我的。你母亲写的这封信是我在两个月前,连同你的外公寄来的信一起收到的。这封信本来在十年前我就应该接收到的,但那时我已经更换了住址,所以就没有收到这封信。”
“你的母亲在信中讲述了你们遭遇的悲剧,并在信尾表明希望我能保护你,起码支持到你能自力更生的时候……所以我来了,虽然迟到了十年……抱歉。”
洛云翼依旧无动于衷,仿佛切断了对外界的感知。
“你知道吗?洛云翼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和你的父母一起讨论出来的。当时你的父亲想了好几个名字,但都比较差强人意,被你的母亲驳回,我也提出了几个建议,但还不如你父亲取得名字好听。我们讨论了好几天,最后是你的母亲一锤定音,取下了洛云翼这个名字……她希望你能像雄鹰一般,展翼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以自己所期望的方式,度过未来的每一天。所以认真看看我吧,让我知道你还有活下去的意志。”
帕维尔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不确定这么做是否能打开洛云翼的心房,但他必须说些什么,让洛云翼能够知道他的家人是多么的爱他,然后别再一直消沉下去了,就当是为了深爱他的家人,努力的活下去吧。
帕维尔抬起头,洛云翼的眼中仍旧没有高光。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同时戴上帽子。
“我会在附近的旅馆中住下,如果你改变心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会等你的。”
如此说着,帕维尔迈出沉痛的步伐,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老旧藤椅因震动而发出的一阵吱呀声。
他怀揣着期望与不安,缓缓地转头……只见少年正抱着亲人的遗照,站在厅堂的中央,一半暴露在残阳的余光下,一半藏匿在虚无的阴影中。
帕维尔看不清少年的表情,无法推测他此刻的想法,但他猜想少年一定正在努力挣扎着剥开包裹住自己的茧,向着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的光明伸手。
这个时候,帕维尔很想施以援手,让他彻底从阴霾中走出,可是不行!
就像雏鸟破壳——在破壳之前,它的整个世界,或者说它认知中的整个世界,就是那片黑暗狭小的空间,坚硬、冰冷,仿佛永恒的黑夜,散发着沉闷的死气。黑暗不曾向它展示过光明的模样,它却已在血脉的深处感知到某种模糊的召唤。它渴望光明,虽然不知道光明为何物,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着怎样的危险,但它脆弱的身躯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执着的一次次撞击外壳。
洛云翼正在经历类似的磨炼,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撞开束缚自己的囚笼,走出丧亲的阴影中。任何帮助都只是形式的帮助,治标不治本,只会留下严重的心病,帕维尔不可能无时无刻陪伴在他的身边,更不可能在他感到痛苦的时候及时安慰他,所以只有在洛云翼扛不住的时候他才会行动。
洛云翼在帕维尔期盼的目光中艰难的抬起了脚……仿佛有无形的大手从黑暗里伸出,死死拽住他的腿、他的手臂、他的头,以至他的全身。
那抬起的脚定格在半空,既没有落下,也没有收回。洛云翼呼吸加重,耳边传来沉闷的鼓声——是他的心跳声。
若有若无的男女混杂之声时远时近的在他耳边回响。
……
国庆节有空,所以就更新了一张,不过这一段剧情真不好写,原本计划给每个人都只安排一章的情节,但写的时候突发奇想把帕维尔的回忆也加入了进去,导致这段剧情越写越长,而且估计还得再写一章才能写完。
虽然晚了一天,但还是祝各位国家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