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D级人员管制区,D-5763,里奥·马蒂斯,正盯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出神。他曾是一名出色的结构工程师,手指曾灵敏地描绘蓝图,感知材料的应力与美感。如今,这双手只剩下去除污渍和搬运残骸的麻木。他的世界被压缩到这间狭窄的囚室,唯一的星光来自对妻子安娜和女儿莉莉的思念。她们是他与那个崩塌中的外部世界仅存的、温暖的连接。
突然,囚室那通常只用于发布命令的通讯屏,闪烁起一种不寻常的、代表外部优先通讯的幽蓝光芒。这极不寻常。里奥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迟疑地接通。
没有图像,只有断断续续、饱含杂音的文字信息,仿佛穿越了无数濒死的网络节点才艰难抵达:
**【发信人:埃莉诺(妹)】
【优先级:生命线(系统强制突破)】
【里奥……求你……收到……回答我……】
【……她们没了……昨天……中央公园……天气那么好……莉莉还在笑……】
【……那些东西……就从喷泉旁边长出来了……灰色的……不停变……】
【……安娜想保护莉莉……她冲过去……光……一阵灰色的光……】
【……然后……她们就……不动了……眼神空了……】
【……她们开始用手指……在地上画……那些线……那些可怕的线……】
【……我跟她们说话……她们看着我……像看一块石头……】
【……救护车……警察……都没用……他们说……‘认知侵蚀’……没救了……】
【……里奥……我做错了什么……救救她们……或者……做点什么……结束这一切……求你了……】**
信息在这里戛然而止,屏幕恢复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里奥·马蒂斯一动不动地坐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囚室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脑海中安娜阳光下拂过金发的画面,莉莉第一次蹒跚学步扑向他怀里的瞬间……这些他视若珍宝、支撑他度过无数黑暗时刻的记忆碎片,此刻被一股冰冷、污浊、无法形容的力量猛地攫住、扭曲、然后彻底抹除。
取而代之的,是文字描述所勾勒出的、地狱般的景象:妻子和女儿空洞的眼神,机械地画着毫无意义的线条……她们的存在,她们的本质,她们的爱与笑……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挖空了,只留下两具被称为“安娜”和“莉莉”的、正在执行恐怖行为的空壳。
没有痛哭,没有嘶吼。
一种极致的、绝对的寂静在他内部扩散开来,吞噬了一切声音、一切情感、一切色彩。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两色,只剩下粗糙的纹理和冰冷的轮廓。
恨意?
不,那太肤浅了。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对存在本身的彻底否定。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
他知道了“拂晓”。D级人员的耳朵是站点里最灵的,绝望是最好的情报员。他知道那是一个能终结一切的按钮。他知道议员们在高墙之后争论着谁该、谁敢去按下它。
他知道,那个按钮,有一个名字,叫“不可名状指令”。
一个计划,清晰、冰冷、精确得像一把手术刀,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自行浮现。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绝望本身凝结成的最终方程式。
行动。
他利用了一次短暂的、因B-7区能量波动导致的安保系统扫描间隙。他对这里的通风管道和维护通道了如指掌,他曾参与过这部分区域的加固工程。他像一个幽灵,滑入阴影,避开巡逻队。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毫无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编程好的执行终端。
命运,或者说是纯粹的、积累到顶点的厄运,给了他最后一次“眷顾”。在一条僻静的通道,他无意中捕捉到两名行色匆匆的研究员压低声音的激烈交谈,碎片化的词语飘入他死寂的耳中:“……指令已完成……坐标参数已导入……Omega级收容室……力场因能源转移至‘定义者’出现周期性衰减……议会还在吵……”
信息足够了。
他找到了那里。一扇毫不起眼、没有任何标记的合金门。空气中有微弱的嗡鸣声,门框边缘的光晕比正常状态黯淡不少。他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细微静电刺痛感——力场确实减弱了。
他没有尝试复杂的破解。他从一个废弃的工具箱里捡起一根碳钢撬棍,掂了掂分量。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超越生理极限的力量,将撬棍尖端狠狠砸向门边一个不太显眼的辅助能源接线盒!
砰!滋啦——!
刺眼的电火花爆开,灼烧着他的手臂皮肤。
安保警报凄厉地响起,红光疯狂闪烁!
门上的力场光晕剧烈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他再次挥动撬棍,用蛮力砸坏了门锁机构,一脚踹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空荡得令人心悸的房间。没有任何设备,没有家具,只有一片绝对的虚空感。房间正中央,悬浮着它。
SCP-001-C。“不可名状指令”。
看到它的瞬间,里奥·马蒂斯的视觉系统仿佛遭到了直接攻击。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似乎在不断尝试构成各种几何形状又瞬间自我否定。它同时是极度尖锐的又是无限深邃的,是绝对黑暗的却又折射着所有色彩。一种低语,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那是逻辑结构崩坏的声音,是意义本身被拧断的哀鸣。他的鼻子开始流血,视网膜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但他没有退缩。
他走上前,脸上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净化后的、近乎神圣的平静。他伸出那双曾经构建、如今却只为毁灭的手臂,用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将那个不可名状指令拥入怀中。
接触的刹那,宇宙的冰冷和虚无如同高压电流般贯穿了他。他看到了星辰的生灭,看到了文明的兴衰,看到了爱与恨的无意义循环,看到了最终极的、万籁俱寂的终点。他的自我意识几乎瞬间就要被这洪流冲散。
但就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两个名字,两个面孔,如同最后的锚点,在他即将湮灭的意识中闪过——安娜,莉莉。
不是温暖的回忆,而是她们最后那空洞的眼神,那扭曲的、无意义的涂鸦。
这最后的、扭曲的执念,化作了支撑他的唯一力量。他扛住了。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渗出,但他紧紧抱着那毁灭的化身,转过身。
安保部队已经冲到了门口,激光瞄准器的红点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但他们看到他的样子,看到他所怀抱之物散发出的、令人理智崩坏的气息,所有人都僵住了,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无法用力。
里奥·马蒂斯,D-5763,抱着那承载着人类最终愤怒与绝望的造物,一步步向外走去。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路上,如同一条诡异的仪式轨迹。
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道路,被他身上那种决绝的、非人的气势所震慑。维莱特和富兰克林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阻止的命令。
他走过了混乱的走廊,走过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他目标明确,向着B-9翼区,向着那扇新出现的、通往5000号宇宙的“后门”走去。他的步伐稳定,仿佛不是走向毁灭,而是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归宿。
他来到了那扇不断计算着、散发着冰冷嗡鸣的黑暗之门前。门的符号流转似乎因他的到来而变得狂乱失序。
里奥最后回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了Site-19之外,望向了那个曾经拥有过安娜和莉莉的世界。他眼中没有留恋,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了恨意,只剩下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冰冷的决绝。
然后,他抱紧了怀中那沸腾的、尖叫着的虚无,义无反顾地,一步踏入了那片不断计算着的黑暗。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Site-19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的警报声不知何时都停止了。
几秒钟后。
那扇新出现的门所在的位置,空间开始剧烈地扭曲、颤抖,然后像被橡皮擦掉一样,无声无息地湮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几乎在同一时刻,绝对禁闭区内,那扇主要的黑暗之门,其表面疯狂计算的符号洪流猛地一滞,仿佛运行到一半的程序被强行终止。紧接着,整个门体开始变得透明、虚幻,色彩剥离,结构消散,在两三秒内,如同一个破碎的泡影,彻底消失在空气之中。
全球范围内,所有正在蔓延的“无意义结构”——啃噬石头的奶牛、生长眼珠的地面、扭曲的合作异常——在同一瞬间停止了所有活动。然后,它们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开始从边缘缓缓崩解、消散,没有留下任何残留物,仿佛它们的存在本身只是一个短暂而可憎的幻觉。
所有监测5000号宇宙信号的设备,屏幕上的曲线都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所有能量读数归零。
所有通讯尝试陷入永恒的静默。
在遥远到无法用人类尺度衡量的宇宙深空,一个拥有数千亿颗恒星的庞大星系,其核心那照耀了亿万年的光芒,在某一刻,并非爆炸,并非熄灭,而是如同被从存在本身的画布上绝对地、彻底地擦除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引力涟漪,没有能量残骸,只剩下一个纯粹的、信息的真空,一个连“虚无”这个概念都显得多余的绝对无。
“不可名状指令”,这枚由人类最顶尖的智慧与最黑暗的决断锻造、由一个微不足道的D级人员用全部生命与痛苦驱动、投出的终极武器,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延续了吗?或许吧,它延续了人类文明不被同化为冰冷虚无的、渺茫的可能性,以一种无法计算代价的方式。
它为了人类吗?或许吧,为了那些尚未被夺走意义、仍在挣扎的幸存者,也为了那些已然失去意义、或许在终结中找到解脱的受害者。
它达到了永恒吗?它为一个充满敌意、遵循着冰冷逻辑的宇宙,带来了永恒的、彻底的寂静。
里奥·马蒂斯,D-5763,用他渺小的生命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为两个宇宙之间残酷的纷争,亲手画上了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虚无的句号。
Site-19内,警报不再响起。
灯光依旧昏暗。
幸存者们脸上最初的茫然褪去后,是一种巨大的、沉重的、令人无法呼吸的空白。
胜利了。
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只有硝烟散去后,那无边无际的、胜利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