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澈的春日下午,17岁的望月一织开心地准备出门去见父亲时,另一个父亲正在和平常一样哭着殴打母亲。

第二个父亲——继父坂上隆在临港一番街的弹珠店里当保安,很有力气,纹着字母“Kite”和鸢鸟图案的手臂毛发旺盛,肌肉结实。

他用这双手臂将母亲亚纱美按在暗淡的土黄色榻榻米上,一边大哭,一边锤击女人的脸庞和腰腹。

“亚纱美!亚纱美!我爱你!你为什么要逼我打你!你为什么要惹我!”

亚纱美善于幻想,容貌姣美。她既不还口也不求助,只是每次被拳头打中都会发出一阵像哭又像笑的尖叫。

斑驳的折叠桌随着拳头的落下颤抖,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做工精致,在桌边摇摇欲坠。一只蟑螂慢悠悠地爬过两个人,时不时伸出触须张望。

一织讨厌出轨的母亲,但喜欢爱幻想的母亲,所以他的心也随着拳头落下颤抖。

他不会去帮忙。他以前试着帮过几次忙,但毕竟身材纤弱,总是被强壮的继父打得头晕眼花,皮开肉绽。

只是被继父打倒也算了,毕竟多少帮母亲分担了疼痛。然而等亚纱美缓过来,能说话了,她就会歇斯底里地骂一织一顿。

所以,一织的心情不总是很好。

一织的心情今天很好。

今天是他与爸爸望月哲也见面的日子。亚纱美是在一织小学六年级时出的轨,哲也在那时和她离了婚。

之后,一织跟着母亲搬离了街道干净的山手区,搬到了总是飘着咸腥味的港南区,和坂上隆成为了家人。

一织无法再和父亲围坐在垫好桌布的餐桌旁吃早餐。

不过,每月的第四个周末,他还是可以穿过半个城市回到山手区,在订好的餐馆里与哲也吃一顿晚饭,和父亲说说只能和父亲说的事。除了上个月以及上上个月因故缺席,哲也五年来总是准时赴约。

再婚后,母亲立刻变成了坂上亚纱美,但一织想要变成坂上一织则需要去家庭法院申请更改姓氏,或者由坂上隆走完收养程序。

坂上隆没兴趣做其中任意一件,一织觉得自己很幸运。

抛开暴力不谈,坂上隆的身上总是渗着二手烟的呛鼻气味,久而久之,一织觉得坂上这个姓也烟味缭绕。

相对的,望月哲也平时在家和汐见崎工业大学之间两点一线,唯二的爱好就是看电影和拼装塑料玩具,身上只有稀释剂那种近似香蕉的好闻味道。

“亚纱美!亚纱美!”

坂上隆继续叫着母亲的名字,拳头继续砸在脸颊和发丝上。

一织默默地绕开他们,走进卫生间,一边整理软塌塌的衣领,一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他顶着一头理不整的天然卷短发,眼尾同时留着笑纹和泪痕。他的脸上尚带着一点未褪的稚嫩,可身体的骨架已然伸得太长,在发白的空荡T恤下显得比往日更加单薄。

这也无可奈何。

进入高中以来,学校里就不再有廉价的午餐了,只能自己准备便当或在小卖部购买面包、饭团,这些都需要钱。助学金需要监护人填写一系列对母亲来说太复杂的材料,所以一织只能依赖父亲见面时私下给的生活费,以及打工时赚来的一点点钱。

而最近两个月,他没能与父亲见面,打工存下的钱又被继父发现抢走了大半。过去,一织每天都能够买上一个炒面面包作为午餐,现在则不得不终止如此奢靡的享受,改为趴在桌子上装睡。

一织讨厌饥饿,却也习惯了饥饿。不过,要怎么向哲也解释消瘦了一大截的自己呢?

说实话?那会让哲也太难过。

说学校的面包太难吃了,他不想吃?虽然对面包有些愧疚,但这是个好主意。

哲也肯定会绝望地叹口气,说他果然是自己的儿子,饿到面黄肌瘦还会挑食,然后给他一笔足够吃一个月炸鸡块便当的钱。

想着父亲的反应与炸鸡块的香气,一织越来越开心了。他整了整衣领,离开房间,紧紧关上房门。殴打声、哭声、烟味酒气立刻消失了。

汐见崎市的天气和坂上隆一样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不过,今天天空澄澈,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一织踏着明媚的阳光,步履轻快地向车站走去。

……

山手区的地势更高些,清爽的海风随着街道房屋一起慢慢地爬上山坡。道路两旁是一栋栋独栋的小宅,精心修建过的矮树篱与庭院内的杜鹃蔷薇向着阳光摇曳。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笑着路过,主妇们提着购物篮交谈邻里八卦。

一辆枪灰色的川崎摩托狂吠着冲上坡道,煞停在一织身旁,哑光黑的轮胎卷起雨后的积水。若非一织眼疾手快退后了一步,精心准备的衬衫便脏了。

驾车的青年和一织同岁,穿着一身满是流苏与铆钉的张扬皮衣。他望向一织,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喂,望月,你这穷鬼不是住滨风町吗,怎么跑这来了?”

青年名叫桐岛凌,与一织姑且是同班同学。之所以用“姑且”,是因为一织在校外见他的次数比在教室里见到的多,见到他打人的次数比见他上课的次数多。桐岛本不会屈尊去记一织的名字,不过抢了几次钱后,便也顺势记住了。

一织今天不想打架,老实回答道:

“报告前辈,是来和家人见面的。前辈呢?”

“关你屁事。喂,我上次不是找你借了点钱吗?还你。”

在一织诧异的目光中,桐岛从后座的网兜中取出一个炒面面包,递到一织面前。猪肉片、洋葱和萝卜混着炒面与酱汁夹在柔软的长面包中,浓郁的香气让一织几乎立刻流下口水。

“那,那个……可以吗?”

桐岛露出促狭的笑意,像是在看大象钻火圈。

“废话,你把老子当借钱不还的人渣了吗。快点,刚在路口买的,再放就凉了。”

“谢谢前辈!”

一织雀跃地接过面包,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珍重地细细品味每一层口感。

面包的柔软,炒面的温热杂乱,酱汁的咸中带甜,泥土的腥味,某种异物的尖锐锋利,一股剧痛,强烈的恶心感。

生理性的泪水喷涌而出,一织不由自主地将整口食物吐出。一块沾满酱汁的、破碎的蜗牛壳出现在眼前。

桐岛哈哈大笑,拧动车把手飞驰而去,泥水四溅。

一织朝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随后开心地发现自己竟幸运地没有被泥水溅到分毫。

他走到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旁,小心翼翼地去掉面包里剩下的一点点蜗牛壳,大口大口地享用了完好的部分,幸福与满足油然而生。

“好棒……今天果然是我的幸运日。”

吃完面包后,一织擦干净嘴唇,哼着喜欢的动漫OP继续前进。他在阳光下转过穿过街道,转过拐角,来到一家餐厅前。哲也正站在那里等他。

一织欣喜异常,止不住微笑。过去,他总是提前一小时出门,所以基本都是他在餐厅门口等哲也。

他挥着手,小跑着冲向父亲。

“爸爸!”

到哲也面前时,一织的喜悦凝住了。父亲驼着背,脸色憔悴,低垂的双眼中带着血丝,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

和以前一样,哲也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优衣库纯棉圆领T恤,外面套一件沉稳的蓝色青年布格子衬衫。这很好。

但是,总是熨烫整齐的T恤此刻却褶皱不堪,总是一丝不苟的衬衫也有几颗扣子错了位置。这很不好。

一织的心脏砰砰直跳。望月哲也的黑眼圈比坂上隆的纹身更让他恐惧担忧。

他张了张口,想要细问,可大脑却一片空白,找不到话题。最后,还是哲也先开的口。

“啊……一织,你来了呀。”

他的声音比面容还要憔悴。一织攥紧拳头,试探性地轻声道:

“爸爸,我们今天……”

哲也露出笑容,勉强而似有深意。

“嗯,我们今天不在这里吃饭了。去阿卡迪亚,我订了两个座位。”

一织愣住了。

和父亲见面的流程其实非常固定。他们总是在身旁这间名叫“暖阳厨房”的洋食屋共进晚餐。

“暖阳厨房”从不需要排队,是那种只有附近居民和熟客才知道的小店。店内总是奏着舒缓的爵士乐,弥漫着番茄酱和黄油的味道,提供例如汉堡肉排、蛋包饭、炸虾等等常见却经典的洋食,价格合理亲民。一织小学时就经常和父母在这里吃饭,最喜欢配着半熟太阳蛋的汉堡肉套餐。

阿卡迪亚则是全市最高档的餐厅。

它坐落在中央区的核心位置,是一栋高耸的塔楼,餐厅四面立着总是干净到透明的玻璃幕墙,不知有多少富豪政客、明星大家自那里俯瞰过整个汐见崎港和城市夜景。

一织对阿卡迪亚的了解仅限于此。他从没去过,甚至连偶尔经过时都不敢抬头细看,只听同学如月凛和她的一大群好姐妹们日常闲聊时谈起过。

如月的家庭很富裕,本该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县立汐见崎第一高等学校,简称一高——读书,却因为初中时严重的暴力斗殴事件不得不和自己一起在偏差值不到41的湾高度过三年。

现在一织也可以在阿卡迪亚吃饭了,却开心不起来。

哲也是崎工大的研究员,工资和平均相比算是不菲……但是,要在这样的餐厅里进一顿晚餐,需要花掉他多少天的工资呢?

为什么?

一织爱着哲也,不想让他破费。然后,他更不希望父亲对自己有所隐瞒。

哲也向街旁停着的斯巴鲁力狮走去,说:

“怎么了,一织?走吧?我们开车过去。”

一织没有跟过去。他静静望着父亲,说:

“爸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哲也的表情僵住了,脸上划过一抹难言的愧疚。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寂静下来。

一织紧紧盯着父亲。

哲也放弃似地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了某种奇怪的表情,既恐惧万分又满怀希冀。一织在电视上见过这种表情,和邪教团体的信徒一模一样。

哲也左顾右盼,小步跑到一织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耳语般低声开口。

“一织……听我说,只有你能救她……爸爸能拜托你,救救我的阳葵……我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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