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浮波佑辰。

平凡无奇,或者说,乏善可陈。

大学二年级,专业是听起来就很万金油但实际上好像什么也干不了的信息管理。

人生最大爱好是宅在租来的小公寓里打游戏、看漫画,偶尔对着厨艺教程视频流口水——当然,仅限于看。

唯一的、勉强能拿得出手的优点,大概就是厨房里那点手艺了,这似乎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外公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掌勺师傅。

父母?呵,早年离异,各自精彩。老妈带着妹妹柚叶,跟着她的事业轨迹满世界飞;老爸则把我往这所城市的大学一塞,继续满世界去谈他那永远也谈不完的项目。

他们共同点除了让我们都姓浮波,就是都擅长转账和偶尔越洋电话里公式化的问候。

至于浮波柚叶……那个本该是我亲妹妹的女孩?记忆里最后清晰的画面,还是十岁那年她抱着她的小兔子玩偶,哭得撕心裂肺被妈妈拽上车的样子。

此后,便是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

她跟着妈妈的世界光鲜亮丽,而我,则在这普通的日常里沉浮,偶尔从铺天盖地的广告牌上、或损友哲那家伙狂热安利的手机推送里,瞥见那个名叫“浮波柚叶”的顶级偶像组合成员——星穹少女的门面担当。

哦,对,哲那家伙,只知道我有个多年不见的妹妹,可打死他也想不到,他狂热崇拜的柚叶酱,就是他死党口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妹妹。

而我此时,还在为了所谓的120个虚拟游戏货币跟BOSS血战。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吓了我一跳,原本华丽的技能节奏瞬间崩盘。

手机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坚持不懈地切割着我小公寓里几乎凝固的空气。

电脑屏幕上,游戏角色悲壮地倒在最终BOSS的华丽大招下,血条清零的动画伴随着“Game Over”的惨淡音效循环播放。

我烦躁地抓了一把睡得东倒西歪的头发,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目光勉强聚焦在屏幕上疯狂闪烁的“哲”字上。

这家伙,简直比刷新率BUG的稀有怪还烦人。

拇指划过接听键,听筒里立刻爆发出哲那极具穿透力的、因过度兴奋而尖锐变形的嚎叫:

“佑辰!兄弟!成了!搞到了!下周!星穹少女!线下VIP见面会的门票!前排!保真!能看清柚叶酱脸上的绒毛那种!我靠,神仙渠道!千金难求啊兄弟!”

哲的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狂热粉丝特有的、近乎缺氧的亢奋。

“那可是柚叶啊!活生生的浮波柚叶!不是在手机屏幕里,不是在巨幅海报上!就在你伸手能碰到的地方!想想她对你笑一下……苍天!兄弟你还在呼吸吗?喂?佑辰?别是激动得背过气去了吧?快说话!去不去!一句话!票可不等——”

我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屏幕上那个惨死的游戏角色身上移开,胃袋适时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提醒我桌上那碗刚揭开盖子、热气正迅速消散的红烧牛肉面才是此刻最真实的召唤。

柚叶?那张在广告牌上俯视众生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荒谬和疏离的淡漠淹没。

她是谁?一个遥远的符号罢了。我们之间,除了那个早已破碎的姓氏,还剩什么?

“哦。”

我用一个毫无起伏的单音节回应他惊天动地的宣告,顺手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堆满零食包装袋和漫画书的矮桌上,声音混着面汤升腾的热气,显得模糊而敷衍,

“没兴趣。忙着呢,泡面快坨了,挂了。”

“喂?!佑——辰——!你这家伙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那是星穹少女!顶流!顶流懂不懂?柚叶酱!我的女神!……”

哲气急败坏的咆哮被干脆利落的“嘟——”声无情掐断。

世界瞬间清静了不少,只剩下碗里泡面孤零零的热气和音箱里单调的失败音效。

女神?呵。我挑起一筷子面条,正准备塞进嘴里,试图用廉价的油脂和味精麻痹一下空荡的胃和同样空荡的情绪,桌上的手机屏幕却又一次固执地亮了起来,伴随着那催命般的、毫无节奏感的嗡嗡震颤。

“啧。”

我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备注,不是哲,而是另两个冰冷的字——“老妈”。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感,像细小的冰针,毫无预兆地刺了一下我的神经末梢。

老妈,这个称呼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

她和我那个同样常年漂泊在外的父亲一样,除了定期往各自负责抚养的孩子的账户里打入足够生活的数字外,几乎吝啬于任何形式的直接交流。

手指犹豫了半秒,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的边缘,还是划开了接听。

“喂?佑辰?”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果然印证了备注的准确性。声线里依稀还有记忆中那种从容的余韵,但底色却像是被无形的重物长久地压着,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仿佛长途跋涉穿越了无数个时区的信号,带着明显的磨损。

“是我,妈妈。”

“嗯。”

我的回应平淡无波,目光又落回到那碗正在失去活力的泡面上。

“……”

短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滋滋声在听筒两端流淌,酝酿着某种沉重。

母亲似乎在积蓄力量,或者是在斟酌难以启齿的措辞。

“佑辰,”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只有你能帮她了。”

“她?”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是柚叶。”

母亲的声音陡然绷紧,每一个音节都透出深深的忧虑,

“她…她最近状态很不好。瘦得吓人,排练的时候差点晕倒,经纪人都急疯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就是一个劲的拼命工作……我看着经纪人给我发的视频,那孩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眼下的乌青都遮不住了……”

母亲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哽咽的湿意,急促的语调像是在追赶什么即将失控的东西。

“佑辰,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兄妹…生分了。妈对不起你们…但这次,妈在国外,实在是……她从小胃就弱,现在这个样子,饿了胡乱塞几口零食应付,再这样下去....身体早晚……”

她的呼吸变得短促,

“佑辰,你做饭…做菜的手艺,是随了你外公的,从小就好……小时候柚叶就…就最爱吃你做的饭,你还记得吗?每次都能多吃半碗饭……”

一段遥远的、褪色泛黄的画面碎片,毫无防备地撞入脑海。

小小的厨房,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油锅里跳跃的金黄色猪排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更小的柚叶穿着浅黄色的连衣裙,踮着脚尖扒着灶台边缘,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小鼻子像小狗一样使劲嗅着,嘴角亮晶晶的,全是馋出来的口水。

那时的她,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哥哥,好了嘛?柚叶饿啦!哥哥做的猪排最香啦!”

“……”

我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灶台上那碗彻底凉透、油脂凝结的泡面,此刻散发出一种廉价而令人作呕的气味。

“佑辰,”

母亲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算妈求你了,行吗?柚叶的地址和公寓门锁密码我发给你。就…去看看她,给她做顿饭?一顿就好!让她吃口正经的热乎东西……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做的,她能……”

母亲后面的话被一阵抑制不住的啜泣打断,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地址发我。”

这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我甚至没等母亲再说什么,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面无表情、眼底却翻腾着复杂情绪的脸。

空气里只剩下泡面油脂凝固后的沉闷气味,以及游戏音箱里循环播放的、象征着“失败”的单调旋律。那旋律尖锐而刺耳,不断敲打着神经。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种廉价的紫红色。

我猛地站起身,走向厨房那小小的冰箱,动作近乎粗暴地拉开了门。

冷藏室惨白的光线倾泻出来,里面除了几罐平价啤酒、半盒过期的酸奶和几包速冻饺子,空荡得可怜。

我的目光扫过这片荒凉,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瓶几乎没怎么用的、还算新鲜的高级初榨橄榄油上。

那是之前超市打折时,鬼使神差放进购物篮的。仿佛某种无意识的预谋。

我将油装在袋子里,看着手机上老妈发来的地址,看了眼导航,随即夺门而出。

交通晚高峰的地铁像一只巨大的、塞满了沙丁鱼的罐头。

汗味、香水味、食物残留的气味、疲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浊流。

我紧紧抱着怀中那个沉甸甸的环保购物袋,里面塞满了刚刚在附近最贵的生鲜超市采购的食材:

纹理漂亮的和牛肩肉、饱满光泽的进口大米、包装精致的有机鸡蛋、新鲜得挂着水珠的时令蔬菜……每一件商品的价格标签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这个靠便利店便当和泡面度日的贫穷大学生的神经上,但好在,老妈说给报销。

老妈发来的地址指向城市最核心的顶级住宅区,与我现在蜗居的廉价学生公寓完全是两个世界。

当电梯平稳地停在那扇厚重光洁、能清晰映出我拎着廉价购物袋、一脸生无可恋表情的金属大门前时,显示屏上那个烫金的楼层数字无声地提醒着我此地的阶级差异。

门铃按钮亮着幽蓝的光。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混杂着荒谬感的紧张,按了下去。

“叮咚——”

轻灵的电子音在门内响起,随即被里面隐约传来的、音量不小的流行音乐旋律覆盖。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让人心焦。

就在我怀疑信息错误,或者里面的人根本不想理会时,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向内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薄荷沐浴露和淡淡草莓甜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门内站着的人,正是那张遍布大街小巷广告牌、频繁出现在电视综艺和手机推送里的面孔——浮波柚叶。

然而,眼前的她与海报上那个笑容璀璨、元气四射的偶像判若两人。

她穿着一身宽松柔软的浅灰色家居服,红色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略显松散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侧。

脸上没有丝毫舞台妆的痕迹,素净得有些过分,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透着点脆弱的白皙。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身形,宽松的家居服也掩盖不住那种伶仃的瘦削,肩膀单薄得像是能轻易折断,锁骨在领口处形成两道过于清晰的凹陷。

她的眼下有着一层淡淡的、用疲惫晕染开的青影,像一幅精美却蒙了尘的画卷。

那双在舞台上总是电力十足、仿佛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看清门外站着的我时,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惊讶?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

但那波动瞬间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审视,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将我由头发丝到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逐一解剖,不带一丝温度。

“你好……哪位?”

她的声音响起,和电视的职业化热情、广告里的甜美活泼完全不同。

这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刚睡醒似的细微沙哑,尾音却像淬了冰,平平地落下,砸在空旷的玄关里,激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寒意。

那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将我喉咙里那句酝酿了半天的开场白瞬间冻结,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

购物袋粗糙的提手勒着我的手指,带来一点点刺痛的真实感。

“是我。”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佑辰。浮波佑辰。”

我特意强调了那个被我们共同继承的姓氏,像是在宣读某种早已失效的身份证明。

柚叶的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

那个名字似乎触动了她记忆库里的某个开关,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疏离。

她依旧倚着门框,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目光里的冰层纹丝未动。

“哦。”

她的回应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毫无波澜,仿佛我只是一个按错门铃的推销员。

“佑辰先生。”

她刻意省去了姓氏,选择了一个加敬语的、充满距离感的组合。

“有事?”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她的目光落在我怀里那个鼓鼓囊囊、印着超市logo的购物袋上,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于无的弧度,像是在无声地确认某种她早已料到的答案。

“是我妈叫你来的?”

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当钟点工?家政服务现在流行自带食材了?”

语气轻飘飘的,每一个字却都像裹着冰碴子的小石子。

“咳……”

我被那针尖般的讽刺噎了一下,喉结滚动,试图找回一点声音的控制权,

“你妈…不…老妈很担心你的身体。说你最近……吃得不好。”

我避开了“妹妹”、“血缘”这些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词汇,搬出了母亲这面摇摇欲坠的旗帜,

“她让我……来给你做顿饭。”

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无比。

柚叶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抱着手臂,姿态放松,审视的目光却更加锐利,像在评估一件可疑的物品。

“做饭?”

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扬起一丝玩味。

目光再次扫过我怀里的购物袋,最终落回我脸上,那冰封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不是暖意,而是毫不掩饰的、带着点恶意的嗤笑。

“呵。”

一声轻哼,冷得像窗外的夜风。

“佑辰先生,”

她故意加重了这个疏离的称呼,

“好意心领了。不过,”

她下巴微抬,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语气带上一种近乎骄傲的、属于职业偶像的疏淡,

“我现在是偶像。星辰少女的浮波柚叶。身材管理是职业素养。这些个油腻的、高热量的‘家常菜’?”

她唇角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讽,

“早就戒了。那些东西,只会成为舞台上的负担和粉丝眼中的瑕疵。”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那份沉甸甸的好意上,

“所以,请回吧。拎着你这些‘关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完,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用力,身体前倾,做出了一个准备关门的姿态。

那扇厚重的门,像一道即将落下的冰冷闸门,要将我们本就稀薄的联系彻底斩断。

“等等!”

在门缝即将合拢的瞬间,两个字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柚叶关门的动作顿住,隔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只露出她半张冷漠的脸和一只写满不耐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混合着愤怒、难堪和一丝丝固执的情绪。

我盯着那只眼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掩不住底下的沙哑:

“密码门密码是0917。老妈给的。”

我报出了手机短信里的那串数字,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登台出道的日子。”

门缝后,那只眼睛里的光芒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沉默在狭窄的门缝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空气凝固了。

“所以就算你关门,我也能打开再进去,反正今天这顿饭我是一定要做的,吃不吃由你,我只想让妈放心。”

我说完,就在我以为那扇门会彻底拍到我脸上的时候,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微的解锁声。

柚叶松开了扶着门的手,身形向后让开,没有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漠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只是我的错觉。

她转身,赤着脚,无声地走向空旷客厅深处的沙发,将自己像丢弃一件旧物般陷进柔软的白色绒面里,只留给我一个冷淡疏离的单薄背影。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霓虹在她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笼罩的孤寂与寒气。

她随手拿起沙发上一个印着卡通柴犬的抱枕,紧紧地箍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源头。

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播放着某个热闹的综艺节目,喧嚣的画面与她静止的背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我默默地脱下鞋子,换上门口那双看起来全新的、材质舒适的客用拖鞋。

脚下的触感异常柔软,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我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区域。

柚叶公寓的厨房和客厅一样,是冰冷的现代简约主义风格。

巨大的中岛台由一整块打磨光滑的深灰色岩板构成,泛着无机质的光泽。

嵌入式的顶级灶具、蒸烤箱、洗碗机一应俱全,擦得锃亮,却透着一股从未被认真使用过的、样板间般的生硬感。

没有烟火气,没有家常的瓶瓶罐罐,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洁净和空旷。

我放下袋子,尽量小声地拿出食材,开始动手。

淘米的水声,撕开蔬菜包装的窸窣声,锋利的厨刀落在砧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这些日常厨房里的声响,在这个过分安静、过分空旷、过分冷硬的豪华空间里,显得突兀而生涩,甚至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尴尬。

每一丝声音都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

柚叶依旧蜷缩在沙发里,背对着厨房的方向,抱着她的柴犬抱枕,一动不动。

电视里夸张的笑声和罐头掌声兀自喧嚣着,衬得这方空间更加寂静。

只有她偶尔抬起手,用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抱枕一角的流苏,才泄露出一点并非全然静止的痕迹。

直到——

“嗤啦——!”

当那块厚薄均匀、雪花纹路清晰的顶级和牛肩肉片裹挟着薄薄一层金黄蛋液和细腻面包糠,被轻缓地滑入滚烫的橄榄油中时,高温油脂与食材相遇瞬间爆发出的、极具侵略性的声响,终于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僵持!

那声音带着一种原始而霸道的香味炸弹属性,具有无可匹敌的穿透力!

滚油热烈拥抱肉排的滋滋声,如同最诱人的序曲,紧随其后,那霸道而温暖的、混合着油脂焦香、肉香和面包糠独特谷物芬芳的浓郁香气,如同有形的浪潮,猛地扩散开来,强势地席卷了整个空旷的客厅!

空气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点燃了。

沙发角落里,那个背对着我的单薄身影,似乎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我专注地盯着锅中翻滚的金黄色肉排,用特制的网格夹小心地翻动着,让每一面都均匀地裹上诱人的焦糖色。

油花在肉排边缘欢快地跳跃,发出更密集、更愉悦的“滋啦”声,仿佛在演奏一曲美食的交响乐。

香气也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得更加醇厚、更加复杂,隐隐透出一点熟成的肉脂甘甜。

米饭蒸腾的氤氲热气也加入了这场香气的盛宴,新米特有的、清甜干净的米香,混合着炸物的浓烈,形成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组合。

整个厨房区域弥漫着温暖、丰腴、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与这间冰冷公寓的基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沙发。

柚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但她的肩膀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她抱着柴犬抱枕的手臂也收拢了一些,下巴抵在抱枕的顶端,似乎想要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

她的侧脸对着厨房的方向,我能看到她小巧的鼻翼,在那一阵阵汹涌而来的香气浪潮中,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

她的喉咙位置,在纤细的脖颈上,极其迅速地上下滑动了一次。

快得像错觉,却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她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身体像一张拉紧的弓,但空气里弥漫的、无孔不入的香气,显然正在攻城略地,瓦解着她引以为傲的偶像防线。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将炸得金黄酥脆、边缘微微卷起的猪排夹出沥油,放在铺了吸油纸的盘子上。

接着,开始处理蔬菜。清脆的莴笋被切成细丝,淋上一点特调的芝麻酱汁。

又快速煎了一个溏心太阳蛋,蛋液金黄,边缘带着漂亮的焦边。

最后,将蒸得粒粒分明、晶莹饱满的越光米盛入两只温热的碗中。

动作麻利地将炸猪排切成方便入口的条状,码在米饭上,旁边配上翠绿的莴笋丝和诱人的太阳蛋。

两碗色、香、味都极具冲击力的炸猪排定食完成了。

我端着它们,走向那张冰冷的、光可鉴人的岩板餐桌。

“饭好了。”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柚叶终于有了反应。她像是被惊醒一般,身体微微一颤,随即以一种刻意放缓、显得漫不经心的速度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餐桌上那两碗过分诱人的食物上,停留了大约半秒,随即飞快地移开,看向别处,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到餐桌边,拉开距离我最远的那张高脚椅坐下。

她依旧抱着那个柴犬抱枕,像是抱着盾牌。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看她,只是拿起筷子,平淡地说:

“吃吧。”

柚叶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盯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猪排饭,仿佛在审视一件危险的物品。

过了好几秒,她才终于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起了筷子。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僵硬。

筷子尖迟疑地伸向一块切好的猪排,夹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极其缓慢地、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将那块裹着金黄外衣的肉条送向嘴边。

就在那块肉即将碰到她嘴唇的瞬间,她似乎又犹豫了,动作再次停滞。

我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牢牢锁定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终于,她的嘴唇极其快速地张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炸猪排塞了进去!

“唔!”

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闷哼从她鼻腔里溢出。

太烫了!刚出锅的炸物,内里滚烫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

柚叶精致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嘴巴紧紧地抿着,腮帮子因为含着滚烫的食物而微微鼓起。

她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而迅速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汽,眼眶微微发红。

她拼命地忍着,不敢张开嘴哈气,仿佛那样就彻底输了。

只能看到小巧的鼻翼快速翕动着,喉咙艰难地吞咽着空气,试图缓解那灼人的热度。

她的身体都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起来,抱着柴犬抱枕的手指也用力收紧,指节泛白。

那副强装镇定却狼狈不堪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顶级偶像的光环?

“噗!咳咳咳....”

在柚叶仿佛要杀了我的目光下,我强忍着差点喷出来的笑意,赶紧低下头,假装被自己的米饭呛到,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

心中却莫名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解气?

过了好一会儿,等那阵要命的灼热感稍微退去,柚叶才终于开始咀嚼。

她的动作依旧很慢,很克制,但每一次咀嚼,她的眼神都会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

从最初的痛苦忍耐,到一丝惊讶,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专注和……愉悦?

炸猪排外皮的极致酥脆感,咬下去时那“咔嚓”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都清晰可闻。

内里的肩肉柔嫩多汁,和牛特有的油脂香气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调味,在舌尖上温柔地化开,带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浸润了肉汁的米饭粒粒分明,带着甘甜的米香,完美地中和了炸物的油腻。

爽脆的莴笋丝和溏心蛋的柔滑,提供了丰富的口感层次。

她夹菜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变快了。

从最初的迟疑,到后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向猪排,伸向蔬菜,伸向米饭。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还刻意维持着一种冷淡的、拒人千里的姿态,但身体却诚实地表达着对这份美味的渴望。

那份被她抱在怀里的柴犬抱枕,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失去了“盾牌”的作用。

我看着她近乎贪婪(虽然她自己绝不会承认)地吃着,速度越来越快,碗里的食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至少,这顿饭,她没有真的倒掉。

“……”

我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柚叶却先一步放下了筷子。

她面前的碗,已经空了。连最后一点沾着肉汁的米饭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她拿起餐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心排练过。

然后,她抬起那双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眼眸,看向我。

“一般。”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质感,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被烫得眼泪汪汪、埋头苦吃的人不是她。

“猪排炸得有点老了,米饭的水分稍微多了点,影响了口感。酱汁的调配……只能说马马虎虎,缺乏层次感。”

她的评价冷静、客观、挑剔,带着专业美食评论家的架势。

然而,她面前那个光洁得能当镜子照的空碗,和她那微微泛着油光、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满足红晕的脸颊,却无声地、狠狠地出卖了她。

身体,永远比嘴要诚实得多。

“哦。”

我学着她刚才的语气,用一个单音节回应了她的“专业点评”,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让死鸭子嘴硬!

“哎呀~我是偶像~身材要管理~那些油腻的家常菜~早就啊呀!!!!”

我没好气的正学着她的话,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柴犬抱枕就精准的砸到我的脸上。

“出去!!!”

“哎嘿嘿,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抱枕拿给她。

“哼!!”

柚叶一把从我手里抢过抱枕抱在自己身前,脸往旁边一歪,傲娇得很。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她似乎也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愿,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倔强。

我迅速吃完,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将空碗端回厨房,打开水龙头。水流声哗哗地响起。

“那个……”

就在我冲洗碗碟的时候,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仿佛被水声揉碎了,极其轻微地从餐桌方向飘了过来。

我关小了水流,回头看去。

“怎么了?”

柚叶依旧看着窗外,没有看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的一角,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

她又沉默了几秒,才极其艰难地、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般吐出来:

“……明天开始……”

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淹没在背景电视的微弱声音里。

“……晚上七点半……我……训练结束。”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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