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水是滚烫的，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先是带来一片灼热感，随即又化作一片冰凉，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就像她这一年来，那颗从炽热期盼，堕入冰冷绝望的心。
他能感受到，她这一年的修行有多么艰辛。
那看似光鲜的天剑峰亲传弟子身份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孤独吐纳，是面对陌生环境的惶恐不安，更是……在无尽的思念与等待中，被猜忌和恶意一点点啃噬心神的痛苦。
忽然，叶尘的脑海中，那个属于“太初剑尊”的神性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
【斩断因果。】
这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最佳的时机。
她的心防已经彻底崩溃，此刻的她，就像一块被烧红的铁，脆弱但又极具可塑性。
只要自己现在推开她，用最冷漠、最符合“大道无情”的言语，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修行路上的幻梦，便能一劳永逸地斩断这份沉重的羁绊。
于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能勘破情关，从此道心通明，一飞冲天。
于己，是卸下凡尘的枷锁，从此心无挂碍，重归那条孤寂而纯粹的求道之路。
这是一个无比理智，无比“正确”的选择。
那个念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叶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条斩断因果后的道路——干净、纯粹、再无半分人世的喧嚣与拖累。
他的手指，甚至微微动了一下，生出了一丝将怀中之人推开的冲动。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股毫无来由的、深入骨髓的悸动，猛地从他的神魂深处传来！
那不是情感，而是一种超越了情感的直觉。
一种源自“太初剑尊”对天地法则、对因果命运的本能洞悉。
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了一幕破碎的画面。
那画面里，是一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还要空洞。
那画面里，是“青玉之根”的无上天赋，化作了吞噬一切的毁灭旋涡。
那画面里，是一朵本应璀璨绽放的绝世之花，在失去唯一的光源后，不是枯萎，而是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最深沉、最扭曲的黑暗。
【会毁了她。】
直觉如此清晰地告诉他。
不是简单的道心破碎，不是修为停滞不前。而是彻彻底底地，将她从根源上……毁掉。
她之所以能忍受陌生环境的孤独，之所以能拼命修行，其根源，来自于他当初种下的那颗“希望”的种子。
如果现在，由他亲手将这颗种子连根拔起，那么支撑着她的一切都会瞬间崩塌。
她的所有前程，她的无上天赋，她这个人本身，都会成为那颗种子崩塌后，最惨烈的陪葬品。
原来……自己早已不是她修行路上的风景，而是她这条路的……地基。
地基若撤，万丈高楼，顷刻飞灰。
叶尘那微微动弹的手指，最终还是缓缓放松了下来，转而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小小的后背。
他放弃了那个“正确”却残酷的选择。
怀中的哭声，渐渐地从撕心裂肺的宣泄，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她似乎哭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的身上，像一只找到了归巢的倦鸟，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宁。
夜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许久，许久。
叶尘抬起头，望向被乌云遮蔽的夜空，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
他之前确实有过让小小逐渐远离自己的想法，但是自己的一时疏忽，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怜惜，也有一份……坦然接受这份沉重因果的决然。
那份脑海中突然出现的神性念头挥之不去，他想着，还是得慢慢来，小小太过依赖自己与她的过去了。
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小小正确的抽离这份偏离大道的‘无用之物’呢？
他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种撕裂感，自己，好像忘记过有些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想不起来了。
......
当怀中的啜泣声彻底平息，叶尘才感觉到怀中的少女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他轻柔地扶着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已经冰凉一片的胸前稍稍拉开。
两人挪动身子，最终并肩坐在了床沿。
屋内的黑暗显得格外静谧，只有窗外稀疏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抹清冷的光辉。
小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近乎本能地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叶尘的右臂，将自己的脑袋侧贴在他的肩上。
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安稳。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感受着他手臂肌肉的轮廓。
真好，一切都不是梦。
这一刻的安宁，是她过去一年里，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中，唯一渴求的奢望。
原来，只要能这样静静地待在公子身边，就胜过世间一切的风景与荣耀。
看来，自己拼了命地踏上修行之路，忍受那些孤独与非议，是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让她拥有足够的力量，回到他的身边，甚至……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实在是……太好了。
小小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勾起一抹满足而又偏执的微笑。
叶尘自然不知道怀中少女心中翻涌的思绪。
他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份紧紧缠绕着自己的依赖，已经化作了一道沉重而又具体的因果之线，将两人的命运牢牢捆绑。
想要剥离，恐怕已非易事。
“公子……”
寂静中，小小忽然抬起了头，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亮得惊人，她紧紧盯着叶尘的侧脸，用一种带着鼻音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
“你以后……每周都要来天剑峰上看小小，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但话语的末尾，却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执拗。
“不然……不然……”她似乎想说什么威胁的话，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化作了委屈的低语，“……小小会……会担心的。”
叶尘侧过头，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与不安的眼睛，心中微动。
他温声道：“小小，你如今已是天剑峰的亲传弟子，身份尊贵，不必再用‘公子’来称呼我了。你的地位……”
“不要！”
话未说完，便被小小急切地打断。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抱着他手臂的双手也骤然收紧，仿佛生怕他会就此消失。
“公子……是小小一个人的专属称呼！”
她的语气断断续续，脸颊上升起一抹红晕，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娇羞，“小小……喜欢这么称呼公子……”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再次抬头，嘴唇微微嘟起，带着一丝不满：“公子不要转移话题！你还没答应小小刚刚的请求呢！”
看着她这副模样，叶尘失笑道：“小小，修仙之路漫漫，贯穿吾辈修士始终。有时候一次小小的闭关，便是数年乃至数十年。若我每周都去找你……”
他没有把话说完，怕再次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
出乎意料的是，小小这次没有立刻反驳，反而蹙起秀眉，露出了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她似乎也明白，对于修士而言，这个要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片刻后，她像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妥协道：“那……好吧。这个给你。”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温润的传音石，塞进叶尘手中。
“以后，小小若是想公子了，就会用它呼唤你。公子……公子一定要回应我，好不好？”
“我尽量。”叶尘握住那枚尚带着她体温的玉石，认真地承诺道，“放心吧，小小。我肯定会回你，只是有时候可能因为修炼，会迟一些。”
“哼！”小小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却终究是没有再纠缠，算是默许了。
气氛缓和下来，她又凑近了一些，轻声问道：“公子，这一年……你在山下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若是有谁……有谁敢欺负公子，小小去替你……”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凌厉。
“哈哈，”叶尘被她这护食的小兽般的模样逗笑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决定让她彻底安心，便添油加醋地描述起来。
“欺负我？小小你可不知道，我刚到剑苑时，那些内院弟子是如何争先恐后来巴结我的，送礼的、套近乎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他将那些琐事说得趣味横生，逗得小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之前所有的阴霾仿佛都一扫而空。
许久，她才轻“嗯”了一声，满足地小声说道：“那我……放心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一个翻身，双手撑在了叶尘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他微微困在了自己与床头之间。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致，叶尘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以及……她发间传来的淡淡清香。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稍稍推开了她一些，蹙眉道：“小小，你这是？”
小小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幽怨，她凝视着叶尘，语气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委屈。
“公子就不关心一下小小吗？都不问问……小小在天剑峰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小小？”
叶尘确实是有些无奈，哭笑不得地说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天剑峰亲传弟子，清羽长老的心头肉，谁敢欺负你？你师尊怕是第一个不答应吧。”
“我不管！”小小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干脆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正当她似乎还想有下一步动作，让这暧昧的气氛再发酵一会儿时——
嗡。
一声轻微的灵力振动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叶尘书桌上的另一枚传音石，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散发出幽幽的清光，将两人错愕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两人的目光，瞬间都被那点光芒吸引了过去。
叶尘心中一动，这枚传音石……好像是那个自来熟的燕红袖给他的。
这么晚了，她会有什么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身前的小小却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冰冷的开关。
她脸上的娇憨、委屈与幽怨，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是面无表情。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尘，那眼神复杂到让叶尘都感到一丝寒意。
随即，在叶尘反应过来之前，她指尖轻点，一丝精纯的灵气如看不见的丝线般射出，精准地卷住了那枚发光的传音石，将其摄入手中。
月光下，少女手握着那枚闪烁的玉石，另一只手依旧撑在叶尘的耳边，清冷的光芒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唯有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了之前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