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小声回答：“哀嚎？之前…有一次他们用纸团和橡皮筋打我，打到了眼睛，我疼得哀嚎了…”

男孩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然后说：“不是‘哀嚎’，是‘爱好’，第四声。就是你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我喜欢…跑步…还有…柠檬糖。”

还有你，乐乐。她在心里悄悄补充。

“是吗？很好的爱好。”乐乐笑着说，“那就跑起来吧，跑起来，把一切都忘掉。”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你会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那些坏孩子会被你远远甩在后面，谁也追不上你。”

乐乐离开之后，赵青柠每次想起他时，就会想起这段对话。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小胸膛微微起伏，迈开了双腿。

乡间田垄间的道路上，多了一个终日奔跑的少女。

…

得知乐乐消息的那个晚上，赵青柠奔跑了很久。

月光洒在蜿蜒的小路上，女孩奋力跑着，汗珠沿着她的下巴滑落，粘湿了头发，浸湿了衣襟，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脑海里一直出现一个男孩的身影，正躲起来，蹲下身，头埋在双臂里，一个人悄悄哭泣。

乐乐的妈妈去世了，他一定很伤心。

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要这么早离开呢？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去见他。去安慰他，去陪在他身边。

她又一次来到村口，望着那条蜿蜒伸向远方的公路出神。一个想法在她心中萌芽：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跑、一直跑，是不是就能跑到乐乐所在的地方？

于是，她真的奔跑起来。

这一年，赵青柠将近十岁，她想要沿着这条望不到尽头的公路，跑到城市去。

…

可是她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四周依旧只有寂静的田野和远山。城市的灯火，遥远得像一个幻梦。

她终于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失败了。只好转过身，默默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城市，好远啊…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无声的伙伴，陪伴着她孤独的归途。

*

那只他们一起捡到的麻雀，已经恢复了健康，在一天清晨不告而别，她为此心里还失落了一阵。

直到某天早上醒来，赵青柠推开窗户，发现窗外的树枝上落着一排鸟儿，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直觉告诉她，里面一定有那只小麻雀，它带着它的亲人朋友过来看她了。

她抿着嘴巴，浅浅微笑。

乐乐，真希望你也在这里，能看到这一刻。

*

几年的小学时光一晃而过，不知不觉间，赵青柠从那个总是躲在人群最后、毫不起眼的小姑娘，渐渐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佳人。

这一年，她要升上初中了，而父母也依照约定，带她来到了城市里，宁海市，她听乐乐提过一次，便记得很清楚，这是乐乐生活的地方。

汽车后座上，赵青柠的脸几乎贴在窗玻璃上，好奇地望着窗外喧嚣的街道。

人来人往的商场、络绎不绝的车流、此起彼伏的鸣笛…周围到处都是人，好多好多人，比她在乡下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乐乐，这里有这么多人，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闲暇时，她总爱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自然地开始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想在这座城市里，发现一点点乐乐生活过的痕迹。

她站在十字路口，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想象着那个记忆中的男孩是否也曾从同一条街道走过，吹过同一场晚风。是否看过同一片被高楼切割的夕阳，在某个夜晚共享同一片月色。

乐乐，你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身边是怎样的人呢？

升入初中后，她愈发清丽动人。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到了这个年纪，她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容貌，学着护理皮肤，用香波清洗头发。

渐渐的，她脱胎换骨，曾经那一脸雀斑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细腻的脸庞。她的五官逐渐舒展，显露出少女独有的柔美与隐约的性感，挺直的鼻梁又为她添了一分英气。

儿时的经历让她的心思变得格外细腻，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细微的变化。

她也早早学会不在人前流露怯懦——因为软弱换不来同情，反而会变成被欺辱的理由。于是，她始终维持着开朗明亮的笑容，仿佛从未被阴霾笼罩。

早早地掌握这两项技能，对⼀个初中生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她很快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如鱼得水，收获了许多人的好感与友谊。

正如乐乐当年所说，她真的交到了很多朋友。

与之同时到来的，还有⼀些男生悄然投来的目光。

她开始收到一个又一个告白，鞋柜里偶尔会出现信封工整的情书。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一一拒绝，礼貌而坚定。

在她心里，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她不喜欢他们，完全不喜欢。

只有独处时，她会偶尔卸下明亮的表情，允许自己安静下来。回想起记忆深处，那个坐在枝叶间的男孩。

乐乐，你还好吗？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

中考前最后一个的假期，为了缓解她的压力，妈妈特意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和朋友出去玩，再买几身漂亮的新衣服。

女孩路过商店橱窗时，一眼就被其中一枚银质发饰吸引住了目光。银色的萼茎，小小的白花，在阳光下闪着亮芒。让她再也移不开脚步。

是栀子花啊…

没过多久，当她从店里推门而出时，乌黑的发间已然别上了那枚发饰。银质的栀子花在她鬓边轻轻摇曳，每当她微微转头，便会闪动一点明亮的光芒。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的轮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满足的笑容。

她好喜欢。

乐乐，这样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

中考体育测试那天，是她目前一生中最紧张的一天。

发令枪冰冷的枪声，教练和老师的催促声，考生们急促痛苦的喘息声，看台上传来的混杂不清的加油声，操场外看热闹的人群嘈杂交谈声…

好吵…好可怕。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枚发饰，不知怎地，她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起，每当她感到紧张或不安，只要抬手轻轻触碰这枚栀子花发饰，那些焦虑的、紧绷的情绪，便会烟消云散，让她从心底涌起一股力量。

那一天，她突破了自己的极限，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更以全市第一名的惊人表现冲过终点。

凭借出色的发挥，她被市重点高中——宁海高中提前录取。

…

有一天，路过发廊时，她望着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倒影，摸着自己有些长了的头发，心想：进去修剪一下吧。

她原本打算把头发剪得更短些，齐耳就好，清爽又便于运动。

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

“要不…留到齐肩的长度吧？”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悄悄想着：这样会不会更有女孩子的样子呢？

理发师阿姨轻柔地帮她打理着头发，端详着镜中的身影，笑着说：“真是个俊俏又秀气的小姑娘。”

赵青柠望着镜子里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自己，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乐乐，如果你现在见到我，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

又到了六月，毕业的季节。

这一年，赵青柠十五岁，初中毕业了。

她静静站立，听着同学们齐声合唱，歌声回荡在礼堂的穹顶。

“栀子花开…”

“这是个季节，我们将离开…”

“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

“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

她仰着头，眼神望向空中，又一次想起那个被蝉鸣声笼罩的夏天。

乐乐，就在今天，我毕业了。

乐乐，我快要将这座城市走遍了，可是哪里都没有找到你。你在哪呢？

趁着毕业的氛围，许多人鼓起勇气想做些特别的事，一个男生走到她的面前，弯腰递出一封手写信，紧张地开口：“赵青柠同学，其实我一直对你…”

她点点头，平淡地接过，轻声说：“谢谢。”

最后一次走出这间校门，她独自一人走在窄窄的马路上。右边是低矮的房屋，左边是一片斜坡草地，坡下流淌着一条城中河。

赵青柠读着收到的几封情书，每一封都无一例外，写着“你真的很好看”“我总会默默地看着你”这样的话。

她心想：如果她不漂亮，他们还会喜欢她吗？

只有乐乐，愿意在她最不起眼的时候靠近她。只有乐乐，接纳她最原本的样子，只有乐乐，因为她是她而选择和她待在一起。

她将情书轻轻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背着手继续向前走去。微风拂过，吹起她利落的短发，刘海在风中轻轻飘动。

乐乐，我把别人写给我的情书都丢掉了。它们太浅薄，我的内心毫无感受，太单调，远不及你带给我的万分之一。

我想，我早就已经收到一份最好的情书了。

乐乐，你是八岁那年，这个世界送给我的一封情书。

乐乐，我很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