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六点三刻的薄雾仍缠绵地缠绕着香樟树的枝梢。柏油路上浮动着书包晃动的影子,早点铺的蒸笼不断腾起白茫茫的热气,将少年们零散的交谈声裹挟着升向淡青色的天空——林筱筱的身影早已汇入那片蓝白相间的人流,朝着学校的方向远去。

陆望舒独坐在床沿,晨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质被角,那些褶皱仿佛她此刻纠结的心绪。昨夜小海哽咽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其实她早已从那张与年龄不符的忧伤面容中猜到端倪,只是不愿相信为人父母竟能如此决绝。如今,冰冷的现实就像窗外逐渐散去的晨雾,赤裸裸地显露在眼前。

她的目光掠过床头柜上小海画的全家福——蜡笔勾勒出的三个人手拉着手,笑容夸张得刺眼。或许还有转机?母亲既然狠心离去,但那位总是沉默的父亲……陆望舒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她比谁都明白希望渺茫的滋味,可除了带小海去亲耳确认,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几点了?”细弱的呢喃从身后传来。小海困难地睁开红肿的双眼,晨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她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梦里妈妈转身离去的背影化作了实体,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决绝的寒意。

陆望舒迅速敛起所有忧思,转身时唇角已漾开温柔的弧度。她将小女孩连人带被子揽进怀中,茉莉香的暖意立刻包裹住那具小小的身躯。“还早呢。”她轻抚着小海汗湿的额发,声音放得比窗外的晨光更柔软,“你今天去上学,昨天的答应的事情我来帮你做就是了,等我消息。”

小海沉默良久,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默默将作业本塞进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肩带勒在瘦弱的肩膀上,像背负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陆望舒目送那小小的身影汇入上学的人流后,转身换上简单的棉质衬衫和长裤。对照着小海临走前写在便签纸上的地址,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城北工业区向阳路47号”,这地方几乎要跨越大半个城市。

晨曦渐渐炽烈起来。她辗转搭乘三趟公交车,窗外的景观从繁华商圈逐渐变成灰扑扑的厂房区。废弃的广告牌在风中吱呀作响,路边的杂草丛里散落着塑料包装袋。导航显示还有两公里时,她不得不下车步行——通往厂区的最后一段路连公交车都不愿通达。

鞋跟敲在坑洼的水泥路上,扬起细小的灰尘。陆望舒抬手遮住阳光,望着远处冒着白烟的烟囱,不禁喃喃自语:“居然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

走过散发着机油味的小巷时,她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那通电话里冷漠的女声:“她不要废物。”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人。或许那位母亲确实不够称职,但若是能找到小海的父亲——那个小海记忆中从百忙抽身都要陪伴女儿的男人,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她握紧背包带,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赶走心中隐隐的不安。

“就是着这了”

巨型厂房如钢铁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锈迹斑斑的输气管在屋顶交错盘绕,仿佛裸露的血管。冷却塔日夜不休地喷吐着白雾,将天空染成灰蒙蒙的调色盘。

厂区道路被重型卡车轧出深痕,路缘石边积着五彩斑斓的油污。尖锐的汽笛声每隔片刻撕裂空气,与压缩机持续的低频轰鸣交织成工业协奏曲。高耸的裂解炉亮着密密麻麻的观测窗,像一只只灼热的眼睛凝视着往来穿梭的灰色工装。

空气中漂浮着硫化物的刺鼻气息,连围墙外的野草都蒙着层金属质感的粉尘。唯有厂区中央那棵幸存的老榕树,叶片在化学烟雾中艰难地保持着暗绿的色泽,成为这片钢铁丛林里最后一片倔强的生机。

陆望舒推开沉重的铁皮门,一股浓烈的机油与金属灼烧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口鼻,眼眶被刺激得微微发红。厂房内部如同巨兽的腹腔,高耸的穹顶下悬挂着巨大的机械臂,传送带隆隆作响,将未知的零件运往昏暗的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金属粉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束中纷乱飞舞。

刚走了几步,一位身着藏蓝色工装、满脸油污的老师傅便伸手拦住了她。“小姑娘,这里可不是随便进的地方。”他粗犷的嗓音几乎被机器的轰鸣吞没,“危险得很,快出去吧。”

陆望舒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心翼翼对折的照片。照片上,小海和一个面容敦厚、穿着同样工装的男人在公园的阳光下笑着,男人的手亲切地搭在小海肩上。“叔叔,打扰您了。我想找这个人,您认识吗?”

老师傅凑近照片,眯起被岁月刻满皱纹的眼睛,脸色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是李主任啊……”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压低了声音,“不过他最近家里……唉,出了点事,心情糟得很。听我一句劝,现在别去触他霉头。”

“正……正是因为家事!”陆望舒急忙上前一步,语气恳切,“我是他女儿小海的朋友,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他。”

老师傅凝视她片刻,目光中的疑虑逐渐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最终朝厂房最里侧指了指——那里有一间用玻璃隔出的小办公室,百叶窗紧闭,孤零零地嵌在喧闹的工厂背景中。“喏,就在那头。你自己当心点。”

道谢后,陆望舒穿过布满油渍的地面,小心地避开忙碌的工人和移动的叉车。越往里走,机器的轰鸣声越发震耳,她的心跳也莫名地加速。

她停在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深深吸了一口饱含铁锈味的空气,终于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板。

“您好,打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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