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头颤巍巍支起半边身子,左眼珠突然骨碌碌滚落雪中。他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扣住眼眶,硬生生将眼珠子摁回窟窿,边哎哟连天般嚷道:“吴大将军仁义!老朽活了五甲子,头回见着您这般不欺鳏寡的豪杰!可您这刀罡凶戾得紧……”
老胡头说着突然打了个寒噤,浑浊的右眼直勾勾望向西北方,颤声说道:“方才老汉半只脚都踏进三途川了,那鸦鸣国的阴风呦……哎呦我的妈呀,吹得老汉天灵盖儿直发麻!”
“老狸子”眼眸上挑,状若猪眼,那方并蒂莲绢帕如灰蝶般扑棱棱跌在桌角,震得粗瓷碗“当啷啷”转了三转。“老狸子”的绢帕跌在桌角时,战智湛瞥见帕上并蒂莲已褪成尸斑色。“当啷”声里,混着江心岛废弃铁路桥的呜咽,像极了那女鬼被超度前的最后一声啼哭。
不待老胡头抬眼,“老狸子”已将一张泛着磷光的十元冥币“啪”地拍在桌上,票面天地银行的朱砂批红正烙在豆腐脑的葱花上。她冷笑一声,厚嘴唇子一张一合,舌尖迸出带冰碴子的字眼:“真应了那句老话,上赶子不是买卖!姑奶奶掏心掏肺提醒你‘白菜叶’是惹不得的瘟神,倒成唱独角戏的了!热脸贴了冷屁股,何苦的呢!老胡头!豆腐脑钱,别找了!”
“那恶鬼自称是‘白大均’的走狗,怎么又叫‘白菜叶’?”战智湛意识海里元神推演几近超载,待他回神,桌上只余那张泛着磷光的十元冥币,而‘老狸子’方才坐过的条凳上,积雪竟凝成一对小巧的、湿漉漉的爪印,延伸至屋角阴影便倏忽不见。
战智湛前世本是个喜欢看杂书的人,什么书都看。就是蹲在厕所里“吭哧、吭哧”的卖力气,手里也不忘了举着一本书。他美其名曰,很多书都是“厕所文学”。可是他尽管博览群书,仍然没想起来“白菜叶”是谁。
战智湛好奇心大盛,屈指叩了叩冥币上未干的磷火,笑吟吟的对老胡头说道:“老哥,才刚那几个鬼中鬼里谁叫‘白菜叶’呀?是那个什么‘哈尔滨警察厅警务科科长白大均’吗?”
“白……”老胡头喉间迸出半个字,佝偻的身躯猛地后仰。战智湛手一挥,桌上的青铜灯台顺势滑出,灯油泼洒间凝成太极阵纹,堪堪托住老胡头将坠的身形。雪壳子下忽有百鬼哭嚎声涌动,惊得城隍庙方向传来三声闷鼓。老胡头颤声说道:“吴大将军呀,您可真是菩萨心肠!康德六年警察厅那帮活阎罗,如今化作聻鬼更要吃人呐!‘白菜叶’是三个恶霸。自从关东军余孽在阴司建了‘哈尔滨特别市’,连判官笔都勾不尽的罪孽……”
老胡头话音未落,远处有铁轨声轧过松花江冰面,恍若当年731细菌部队的运尸车。
老胡头枯瘦的手指在桌底急急掐算,五枚乾隆通宝在掌心排成驱鬼的“五雷阵”。他烟袋锅里的火星子突然爆出个伪满警徽图案,惊得他猛抽三口旱烟,青雾霎时笼住二人。雾中城隍庙灯笼陡然转绿,映得雪地里的冰凌都成了***的形状。
“吴大将军瞧仔细了!”老胡头蘸着豆腐脑汤汁在桌面画出康德六年的哈尔滨地图,指尖突然被无形之力划出血珠,正滴在中央大街位置的冰纹上:“那‘白菜叶’活着时……”
老胡头话音骤降八度,改用满洲铁道密电码的节奏轻叩桌沿,神神秘秘的说道:“三井洋行地窖的731给水车,半夜往松花江卸的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雪壳子下忽然传来冰层开裂声,老胡头慌忙用烟灰抹去血图。战智湛剑眉微挑,瞥见老胡头破棉靰鞡里露出的日文密函残角,却只作不见。柜台上凝霜渐成“保密防谍”四字,又被老胡头哈出的白气融成“小心冰凌”的满洲式楷书。老胡头胆战心惊的四处看了看,见附近没有鬼注意他和战智湛,这才讲起了狼狈为奸的“白菜叶”来历。
“白菜叶”三大恶霸里的“白”,指的正是“白大均”,自称“昌冥将军”。就是被战智湛的“乾坤玲珑刀”吓退的四个恶鬼的头目。七十多年前,白大均尚在人世时就无恶不作,任职于哈尔滨汉奸警察厅警佐。只要瞧谁不顺眼,或是觉得某人能被榨出油水,他便随意给人扣上“思想不良”或“经济犯”帽子,肆无忌惮地敲诈勒索。那些倒霉的人,若是无法满足白大均的贪欲,就会被其抓进汉奸警察厅,遭受“金木水火土”五种酷刑的折磨。往往等到家人东拼西凑,筹足巨款将人赎出时,受害者早已只剩一口气,甚至丢了性命也毫不稀奇。
最可恶的,当属白大均身旁的“四大扒皮”,他们追随白大均,坏事做尽,令人发指。刚才领头的恶鬼就是白大均手下“四大扒皮”之一的“算盘阎罗”金克饷。第二个恶鬼提的警棍淌着尸油,棍头嵌着圈儿河冻毙乞丐的天灵盖,是“烙铁无常”裘剥地。第三个恶鬼制服用人皮缝制,胸牌编号竟是双城寺往生簿上的勾魂序号,是“血契童子”高利冥。被战智湛抓住手腕子叫疼不已的是“丁耙恶鬼”苟抽筋。
“三大恶霸中的‘菜’,指的是‘白菜叶’中警衔最高的蔡寅东。这个恶鬼自称‘安冥将军’……”老胡头“蔡寅东”三字刚出口,“咔……嚓嚓嚓……”战智湛脚下坚如磐石的冰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缝隙。一股比松花江隆冬更刺骨百倍的阴寒之气,裹挟着无数亡魂濒死的尖啸与冻毙者绝望的呜咽,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战智湛怀中《阴符经》幽蓝火焰暴涨,“人死为鬼,鬼死为聻”八字几乎灼穿书页!老胡头裤腰上最后一道驱鬼符“哧”地化作青烟,他枯槁的面皮瞬间覆盖上一层死灰色的霜纹,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裂缝深处,地狱扭曲的图景如海市蜃楼般翻腾显现:
刀山地狱的利刃上,赫然架着731部队标志性的铁制解剖台,台面污血未干,几个穿着昭和制式白大褂的虚影正对着空气比划手术刀。
油锅地狱沸腾的油面上,伸出粗大的金属管道,管壁上“平房焚尸炉专用”的日文铭牌清晰可见,管口正贪婪地吞噬着下方翻滚的、发出滋滋声的“燃料”。
孽镜台那本应照彻前生的镜面,竟被强行镶嵌了一块布满精密刻度的“思想显微镜”镜片,镜片聚焦处,扭曲着抗联战士不屈的魂影,正被强行“分析”着所谓的“思想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