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下隧道内,只有手术室里的简易无影灯还闪烁着昏暗的光。

014地下医院一整夜都在收治伤员,这里面大多数是在前线受了伤的军人,也有少部分因塞尔维亚部队轰炸而受伤的平民。

似乎塞尔维亚人也并不喜欢熬夜,后半夜送往014地下医院的伤员数量相比前半夜要少得多,地下医院得隧道内只有零星的呼噜声。

临近黎明,几缕寒风从隧道的入口处渗入,这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只要挺过去,就能迎来温暖的阳光。

马尔科饿得睡不着,尼基察也差不多。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从尼基察口中马尔科得知,早在昨天入夜时,泰阿尔采区就已经被塞尔维亚地面部队攻占了,现在他们几乎已经是战线的最前沿。

又过了一阵,他们聊到了各自身上的伤。

“我这双腿是一个星期前被航弹炸断的,我该庆幸这发航弹的破片没有打在我的躯干上,不然我连躺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了。”

尼基察说着,又对马尔科问道:

“你的右臂呢?我看它伤得很严重,几乎要截肢了吧?”

“对,医生给我的建议是最好立即截肢,但如果截肢的话,我就不能带着女儿离开战区了,所以我准备等到和女儿去到安全的地方以后再截肢。”

马尔科回答。

尼基察看着马尔科被绑上一层纱布的手臂,尼基察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来马尔科的手臂早已严重骨折。

而且马尔科的肢体末端乌黑,显然已经不能流通血液,过不了几天,马尔科的右臂就会从手部开始向上坏死,到那时,感染又会成为马尔科所要面临的另一个问题。

“如果有条件,就尽快截肢吧。我看你的右臂撑不了几天,到时如果再感染就不好了。”

“我会注意的。”

马尔科点点头。

“待会天亮之后,你带着你的女儿沿着隧道,从三号出口出去,那儿已经被塞尔维亚人用航弹炸了一遍,废墟很多,容易隐藏。隧道里有路标,你很容易就能看到,出去以后不要沿着公路和其它难民一起跑,现在塞尔维亚空军就盯着难民的车队轰炸,你们聚在一起目标太大,不如分散开逃亡安全。”

“离开斯普科里之后往西南方向跑,从代尔切沃的关口就能去到保加利亚。虽然他们封闭了海关,但如果你拿着这本保加利亚护照,他们不会过多为难你的。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时候差不多了,你收拾收拾,出发吧。”

“……谢谢您。”

马尔科郑重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阵细微的蜂鸣声吸引了马尔科和尼基察的注意力。

马尔科和尼基察同时抬头,看向空无一物的隧道顶棚。待他们辨认清楚这声音来自何方后,一瞬间,惊恐的神情立刻占据了二人的面庞。

“上帝保佑!不……不不……”

尖啸声越来越近,犹如死神挥下的镰刀一般。马尔科和尼基察只能屏住呼吸,祈祷炸弹不会落在自己的头顶。

在这一刻,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在绝望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014地下医院距离地表只有十米左右,这样的距离足以抵抗火箭弹和普通航弹的袭击,但如果遇上重磅的钻地航弹,这隧道就只能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马尔科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过。

不同于昨夜所遭遇到的航弹袭击,这一次,马尔科的精神无比清醒,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从隧道入口处吹进的寒风,那风迅速又缓慢地拂过他的脸颊,带走几丝本就来之不易的热量。

轰!!!

冲击波穿过土层,让隧道里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原本近在咫尺的隧道顶棚,此刻却离马尔科越来越远。

转瞬之间,天崩地裂!

嗡————

剧烈的爆炸让马尔科双耳失聪,嗡鸣在他脑中横冲直撞,将他的思维搅得稀烂。

米兰卡!米兰卡怎么样了?

马尔科几乎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只能记得自己的米兰卡。

他要带米兰卡逃出马其顿,要和米兰卡逃去保加利亚。

那里没有轰炸,没有饥饿。

那里的婴儿不会夭折,那里的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

“米兰卡!!!”

千吨泥土落下,水泥支柱应声破碎成块,向四下飞溅而出。

重力是无情的神灵,不会同情任何一个遭受苦难的灵魂。

轰隆隆——

泥土将整个地下医院彻底掩埋,转瞬之间,万物就没了生息,只剩下焦黑的弹坑,几点火星在寒风中很快熄灭,留下一缕青烟荡向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分钟,也许仅仅是几秒。

尘埃落定的弹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翻动。

“嗬……嗬……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穿透数米深的土层,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灌注到了马尔科的全身,饱受轰炸和饥饿摧残的身体,现在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近吨重的水泥与砂土下,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臂,穿过焦黑的土层,矗立在晨曦的微光中!

碎石刮碎他的衣裳,在他身上留下赤红色的沟壑,却依然无法阻挡他拖着这幅残破的身躯,从废墟中站起。

他为什么能站起来?

他怎么能站得起来?

他必须站起来!

因为,他是一位父亲!而废墟下,是他唯一的女儿!

“你的女儿在这!”

废墟下,另一道嘶吼传出。

失去了双腿的尼基察中尉拼尽全力,挡住了压在米兰卡身上的碎石。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又如小溪般汩汩流入脚下这片苦难的土地。

“米兰卡!米兰卡!”

马尔科近乎疯狂地用双手挖掘被埋在废墟下的女儿,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即使双手早已被血染红,马尔科也一刻不停。

快了,就快了,已经能看到米兰卡的手臂了!

米兰卡!我的米兰卡!

终于,压住米兰卡和尼基察的碎石被马尔科清理干净,马尔科拉住米兰卡的手臂向外用力一扯!

米兰卡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马尔科往女儿的身上看去,随后瞳孔猛地一缩。

一根钢筋贯穿了米兰卡的胸口,孩童滚烫的鲜血沿着心脏附近的大动脉流出,将身下土地染成地狱般的艳红,几团白气从热血中升腾,在晨曦的微光下映出淡淡的金黄。

米兰卡,死了。

“米兰卡……米兰卡——!”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马尔科的视线,血的红色和橘黄的天光混在一处,而四周却是一片死寂与黑暗。

像极了不公平的命运,让强者享受繁华,而弱者承受苦痛。

突然,马尔科想到了同样还埋在废墟下的尼基察。

“尼基察!”

马尔科大声呼喊,却没有得到回答。

“嗬嗬嗬……”

微弱的喉音从废墟下传出,沉重的碎石将尼基察仅剩的上半身整个折了起来。

断裂的肋骨将尼基察的胸腔洞穿,搅烂了他的内脏。若非惊人的意志,尼基察早在碎石落下时就该没了声息。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尼基察没有亲眼看到米兰卡的死,这样他在见到自己早已死去的女儿时,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太多亏欠了吧。

土地埋葬苦难,又滋生更多苦难。

人性的阴影,有些时候连阳光也无法照射进去。

马尔科从废墟中站起身,漫无目的的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上帝:

这场灭绝人性的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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