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乎!热乎!不热乎不要钱!”卖豆腐脑的老头儿浑身也没有几两肉,鼻子烂没了,只剩下一个窟窿眼,嘴唇不只是被什么鬼咬掉了,还是烂掉了,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颗牙。好在老头儿的脑瓜顶上还有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头发,看着还不是那么恐怖。老头儿边满脸堆笑的应付着战智湛,边给战智湛盛了满满的一大碗豆腐脑。青花海碗盛着的豆腐脑白得瘆人,浇在上面的不是寻常卤子,而是泡着朱砂的卤鸭血。

邻座的女鬼虽然背对着他,可是职业习惯还是让战智湛多注意了一下这个女鬼。这个女鬼的背影怎么有点眼熟?女鬼舀豆腐脑的瓷勺突然顿住,月白衫子下摆滴着冰碴,发间别着的白山茶实为纸扎铺的丧花。那女鬼脖颈青紫勒痕里,正渗出与冥钞背面相同的往生咒符文。

卖豆腐脑的老头儿边用雪白的裹尸布擦了擦手,边含笑问道:“我说军爷,您能吃辣椒油不?这辣椒油老汉是新炸的,用的是荒山嘴子火葬场送来的人油,那是嘎嘎香!”

“老爷子眼力见儿挺贼性呀,居然能看出来自己是当兵的。可老子是人民子弟兵,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满洲国坑蹦老百姓的国军,这一点需要搞清楚!人油?”战智湛差点没吐了,不得不对卖豆腐脑的老头儿笑眯眯的说道:“那就……那就整点?整点!”

卖豆腐脑的老头儿拧开描金辣椒坛,釉面暗纹竟是双城寺地宫才有的卍字回形印。琥珀色的辣油淋在雪白的豆腐脑儿上,腾起的蒸汽里浮着极乐寺往生咒的片段。老头儿边给战智湛的豆腐脑里加辣椒油,边说道:“我说军爷,我老汉的豆腐脑在这北三大街上可是一绝,人称‘老胡头儿豆腐脑’。咱这卤子用的可是双城寺头炷香的香灰水,豆腐是拿圈儿河冻土底下刨出来的阴黄豆磨的。您瞅这颤乎劲儿,跟斯大林公园冰灯里冻着的活人脑浆子似的。今儿个老汉请客,军爷您要是吃好了,以后就赏脸常常光顾老汉的生意……”

“真把老子当成满洲国坑蹦老百姓的国军了!”战智湛乜斜着眼睛瞅着卖豆腐脑儿的老胡头儿,吓得老胡头儿的话都没敢说完。他顺手摸出枚袁大头“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耷拉着脸说道:“怎么着呀?你瞧不起老子咋的!这块袁大头是老子喝豆腐脑的钱,你要是敢不收,要是敢找老子钱,你就是不相信老子不敢砸了你的狗屁豆腐脑摊儿!”

战智湛为人本来很随和,身边的人很难见到他发火。可是,自从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之后,心情格外的坏。老胡头的谄媚,伤了他的自尊心,难免对老胡头说话粗声大气。卖豆腐脑的老胡头儿从来没见过喝一碗豆腐脑给一块袁大头的客官。老胡头面红耳赤的说道:“军爷您这是折煞小老儿,双城寺往生道场超度十殿阎罗才用得上这袁大头……”

老胡头的话被突然插进来的一只青灰色手掌,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袁大头,说道:“老胡头,人家这位爷好心好意的给你十块豆腐脑钱,你要是不要,就孝敬老子好了!”

那只手五指关节反折如鸡爪,指甲缝里嵌着双城寺香灰,小指套着汉奸警察厅的铜箍。袁大头被攥住的刹那,银元上的袁大头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永和成棺材铺的青铜算盘。

“孝敬您?这袁大头背面的往生咒认主,不信您瞅瞅手心……”战智湛那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被敌人情报机关称之为“大妖山魈”,杀人不眨眼的特种兵。战智湛动念之间,右手已经伸出,捉住了那只从背后伸向袁大头、如鸡爪般的手腕。

“哎呦我的妈呀……老子手脖子让你个瘪犊子揍儿的掐断了!”雾气里飘起一股鸡毛烧焦的糊味。那鬼手疯狂甩动,袁大头却如附骨之疽般黏在他的掌心,昭和十八年的钢印正灼穿汉奸警察厅的铜箍。老胡头的辣椒坛突然迸裂,溅出的辣椒油在雪地烧出双城寺地宫甬道图,尽头处赫然标着“乙酉大疫源”的血红朱砂。

“放开!放开苟抽筋!”战智湛扭过脸,斜着眼睛看去。雾气里三个伪满洲国警察影子渐渐显形,抢袁大头的这个鬼身后站着三个鼻歪眼斜的恶鬼,手中挥着掉了漆的警棍,舞舞喳喳的冲战智湛直瞪眼。想必是这三个汉奸警察见战智湛身穿奇异大衣,肯定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这才没敢上来就打。人们都说满洲国警察之恶天下闻名,要说作恶天下第二,没有敢说第一的。

老胡头豆腐脑卤汤突然沸腾,如双城寺硫磺泉,袁大头在沸泡中幻化成三八大盖儿的刺刀。苟抽筋的惨嚎声里混着七十年前小鬼子宪兵队刑讯室的电波杂音,而战智湛的军靴正缓缓碾碎警棍上那枚天灵盖,碎骨渣拼出的竟是“乙酉大疫源”的病毒培养所的坐标图。

战智湛可不把几个汉奸警察的鬼魂放在眼里。他只是不想把事儿扒拉大,耽误时间。他看了一眼疼得呲牙咧嘴就像个马猴子似的苟抽筋,忽然生出拿几个汉奸警察开涮的念头。战智湛放开汉奸警察的手脖子,不屑的用协和语参杂着日语骂道:“八嘎牙路的那个!嘚忒一尅(滚开)!眼睛的不长,平房路边冻死的马路大的,大大的不如!”

脓黄色的尸水正从四个伪警鬼魂的制服褶皱里渗出,在月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磷光。那些流淌的黏液沿着铜钮扣滴落,在地面勾勒出骷髅旗的轮廓,宛如关东军731部队的防疫标识重现人间。这诡异的脓绿色,正是当年平房区活体实验室里,那些培养皿中沸腾的毒菌色泽。为首的恶灵忽然咧开腐坏的颚骨,溃烂的面皮上靛青刺青如活蟹般蠕动。那团由“哈尔滨警察厅”六字扭曲成的螃蟹图腾,分明是伪满哈尔滨警察厅警务科的标记。溃烂的眼睑微微抽搐着,他嗅到了战智湛身上不同于东洋武士的陌生气息。

阴风骤起,对战智湛吆喝的恶鬼迈开罗圈官步,青灰色鳞甲随着步伐铿锵作响。他用节肢状利爪扶正嵌着菊纹的警帽,凸起的复眼在帽檐阴影下泛着幽光,鹰隼般的目光将战智湛从头到脚剖解了三遍。恶鬼从泛着尸斑的制服内袋掏出一枚青铜令牌,锈蚀的“警”字正滴落腥臭的尸油黏液,可在战智湛眼中,转眼间坍缩成鼠疫杆菌形态。恶鬼打着官腔说道:“本官乃大满洲帝国哈尔滨警察厅警务科科长白大均警佐座下‘算盘阎罗’金克饷,现依康德陛下御颁《特别治安维持法》第三款第九条的规定,正在依法执行公务。尔是何方游魂?速呈良民证查验!”

战智湛可不知道白大均是个什么鸟,更何况是他的打手金克饷。战智湛耷拉着青白相间的眼皮,那层专供阴魂视物的透明对金克饷翻了翻内眼皮,膜突然翻起,露出底下猩红的血丝网。战智湛朝青石板啐了口冒着寒气的冥唾,喉间滚动的嗤笑裹着枉死城特有的怨戾:“什么狗屁警务科,老子没听说过!白大均?他不是圈儿里两毛钱随便的四等窑子春光里的大茶壶吗?良民证?嘿嘿……老子出门从来不带那玩儿意!也从来没有人敢检查老子的良民证,除非他是活腻了,想去鸦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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