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正堂内的喧嚣与压抑，似乎都被这片绿意隔绝在外。

微风拂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叶尘与萧琉璃并肩走在石子路上，谁也没有先开口。

周遭路过的仆人与叶家子弟，一见到这两人，便纷纷躬身，然后迅速退开，不敢惊扰分毫。

他们投来的目光里，混杂着敬畏、嫉妒，以及浓浓的困惑。

最终，还是萧琉璃先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终于能与心安之处的人独处时的放松。

“很惊讶吗？”她侧过头，清亮的眸子望向叶尘，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那绝世的容颜更添了几分灵动，“这应该……算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脸吧？”

她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唇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带着几分少女促狭的玩笑意味。

“怎么样？好看吗？”

叶尘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也坦诚。

“仙子临尘。”他颔首，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随即又补充道，“与我等凡夫俗子，确有云泥之别。”

萧琉璃脸上的笑意，起初因那句“仙子临尘”而愈发明媚，却在听到后半句时，微微凝固了。

她那好看的柳叶眉，不经意地蹙了一下。

云泥之别。

这个词，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悦。像是一道无形的墙，被他亲手砌在了两人之间。

他们走到池塘边的亭子，萧琉璃拂了拂石凳，示意叶尘坐下。

水面倒映着天光云影，几尾锦鲤悠闲地摆着尾巴。

“一个月后，便是我们的婚期了。”她也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到那时，你……应该叫我什么？”

她的期待，几乎没有掩饰。

叶尘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池塘中一片漂浮的荷叶上，那上面还凝着一滴水珠，晶莹剔透。

他轻声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琉璃姑娘。”

期待的微笑，在萧琉璃的脸上慢慢消失，化为困惑与不解。

亭中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开始变冷了。

她不明白。

她静静地看着叶尘的侧脸，轮廓分明，却也淡漠。

她等待着，等待着一个解释，或是一句哪怕不那么温柔的安抚。

许久，她贝齿轻咬下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承认……”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嘲，“最初，我确是将你……当做了外人。”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抽走了她所有的骄傲。

“可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为我驱除寒煞，为我调理身体，为我……做了那么多。”

她的视线从他淡然的侧脸，缓缓落到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你对我……就没有半分改观么？”

“如果你是在意我最初的态度，”她抬起眼，眸中水光微漾，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我可以道歉的。”

仿佛感受到了她视线中的重量，叶尘对上她探寻的目光。

他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了一丝弧度，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种近乎于师长看待顽固弟子的无奈。

“琉璃姑娘，你想多了。”他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我还是原来的态度。”

“你的九幽寒煞已尽数驱除，修为重归，如今又得青云圣地垂青，未来可期。”

他的语气很平稳，像是在为她分析利弊，“你不该，再被这世俗的婚约束缚了。”

不等萧琉璃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当初的本意，不也是如此么？为何现在，反而执着于这门婚事？”叶尘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解。

“以你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需一句话，便可轻易废除这桩婚约。从此天高海阔，再无牵绊。”

他想不明白。

按照最合理的推演，此刻的萧琉璃，最应该做的，就是斩断与青阳城的一切，尤其是这桩最初本就是权宜之计的婚约，然后心无旁骛地去追寻自己的仙道。

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萧琉璃听着他的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让叶尘看到她此刻的神情。

亭中，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风声，和锦鲤偶尔拍打水面的声音。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边溢出，却不带丝毫暖意，反而像是冬日里雪花。

“叶尘，”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冷了下去，“你是……认真的吗？”

她无法理解叶尘。

她也有些无法理解自己。

是啊，自己本该去追寻那向往已久的大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门婚事？

为什么在正堂之上，看到叶天骄对他出手时，会那般本能地冲上去？

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要李长老见证他们的婚事？

为什么……

叶尘并不知道她心中天翻地覆的挣扎，他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池面，平静地回答：“当然。”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个陷入“迷途”的少女，点明前路。

“你或许，是对我动了一丝凡俗的情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但，不必为此担忧。世界之大，远超你的想象。炼气筑基阶段的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待你将来登临更高处，回首再看，自会忘却。”

“我们相处的这点时间，终将成为你漫长生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且……残忍。

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萧琉璃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似乎永远不会为任何事物动容的侧脸。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深夜里送来的温茶，那些看似随口却能点醒她的言语，那些在她最绝望时唯一没有离弃的陪伴……

难道在他的心中，真的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吗？

她已经摘下了面具，捧出了自己最真诚的一面。甚至主动履行婚约约定，可换来的，却是他亲手递上的一把刀，狠狠刺进了她的心里。

好痛。

痛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的脸色沉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最后哀求。

“叶尘，无论怎么样……都不行吗？”

叶尘再次偏过头看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不解，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再次摇了摇头。

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想。

她现在只是暂时习惯了和自己相处，等她去了更广阔的天地，修为有成，见识过真正的修仙大世界，自然就会忘却青阳城这微不足道的一段过往。

“嗤……”

一声满含讥讽与悲戚的轻笑，她缓缓站起身。

一滴清泪，终是没能忍住，从眼角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

身影，瞬间化为一道白色的残影，消失在亭中。

只留下一句带着三分决绝与七分颤抖的话语。

“叶尘……希望你不要后悔。”

风吹过，亭中只剩下叶尘一人。

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石凳，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无人听闻的苦笑。

自己这样做，应该是对的吧？

……

而在竹林深处的阴影中，一直用神念“看”着这一切的李长青，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抚了抚自己的长须，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些口舌，甚至动用些手段，才能让萧琉璃斩断这凡俗的情根。

却不想，这个叫叶尘的少年，竟如此识大体，懂得取舍。

“嗯……此子虽天赋不佳，修为低下，但这般心性，倒是难得。”

李长青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省去了自己一桩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