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训斥与责骂再度在耳边炸开，肢体上的疼痛促使她发出不甘的哭声，比起悲伤更快涌上心头的反而是疑问。

自己……不能在这里活下去吗？

保持乖巧真的好难，稍有不慎就会被说成顽劣。

犹如漂流中抓住浮木之人的窘境，挨打的过程似乎只要一直咬住这个问题本身，连答案都不用去思考，身上的疼痛就会减轻一些。

“克韦先生，我们会好好教育她，假以时日一定能够使您满意！”

帕特利向高大的男人致歉道。

“嗯……等等。”

克韦摸着下巴沉思道。

他并没有看向帕特利夏，转而看向一旁被鼻涕与泪水糊了满脸，呆呆地睁大眼睛，小心关注他与这老太婆对话的尤菲米娅。

刚刚还是缩在帕特利夏的身后，满脸的安心与信赖……转眼间就被撕碎成了这番狼狈模样。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相信一次吧。”

克韦抬眼，用嚣张的姿态回复道。向尤菲米娅招呼道。

话题何时转向了自己……尤菲米娅害怕地回避着克韦的目光，出于本能地看向一旁的修女，以闪烁的眼睛向她寻求帮助。

可是帕特利夏的视线始终都没有落到尤菲米娅的身上。她惊喜地对与她同高的男人说道：

“真的吗？！您真是太宽容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其实把尤菲米娅在这放两天好好‘教育’一下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您真是执意如此的话。啊！那么，赞助费……您应该不会要求退回吧？”

克韦轻哼一声以表默认。

闻言，帕特利夏身上的笑意更甚，她一边说着“您真是一个大度的人呢～”的赞美之言，一边蹲下看向尤菲米娅。

兴许是那阿谀的笑容还没有冷却，仍有几分留在脸上，现在的她看起来比之前慈祥不少。

“尤菲米娅……”

这一次，她的眼睛出奇地平和。

“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再像之前一样胡闹了。不然……”

安慰的话之后接着一句格格不入的恐吓。

本还沉浸在重归于好的氛围中的尤菲米娅，被此拉回了现实。

帕特利夏仍旧保持着慈祥的笑容蹲在自己面前，同样的，名叫克韦的男人也没有消失。

身上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昨天与今天，混杂在一起，给予的痛楚都一样，分不清远近。

就像将神谕篆刻于身的苦行者一般，这些隐隐作痛的地方无一不在警告着她——反抗的结果就是这样，赶紧给我乖乖听话吧。

时至今日，她既因过于温顺而挨过打，也因帕特利夏所说的“顽劣”而遭到迫害，从始至终，不管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回应。收获的也是对方一早就做好的决定。

归根结底，对于尤菲米娅的处置全凭对方心情。要是在这时候还对此表达情绪的话，那反倒显得自己过于“不敬”了。

少女深知，事实也是，活到现在，也不过是被不同人推搡来推搡去的结果。

在帕特利夏跟克韦的共同注视下，尤菲米娅点了点头。

……

是夜。

相同的故事发生的场景似乎从来没有改变。照例是昏暗的房间内，尤菲米娅这次也没有逃脱作为主角之一的命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尤菲米娅身边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克韦。

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脸色青紫，不甘地盯着天花板——或许之前是盯着作为凶手的尤菲米娅，只是因为已经死去了，所以被肆意决定了行动。

死去，对，唯有死去，遵从他人浑浑噩噩地做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这种人早就不能称之为活着了。

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尤菲米娅不禁自问道。

那么，她和已经死去的人有什么区别？在他人的摆布下苟活，不是和已经身死无差了吗？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活着了，更别提活下去才能找到的，所谓活着的意义了。

还未死去的克韦的话仍然历历在目——

“就是这样，男的卖去当奴隶，女的就卖到妓院。本来就是没人要的货色。就别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着被好家世的人收养了。”

“我物尽其用，已经算是这世界里唯一正视他们剩余价值的好人了吧？”

昏暗的房间里，在黑色眼睛已经完全凝固的尤菲米娅面前，克韦嚣张地解释着他一直以来的“善举”。

“这里，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活下去的秘诀’。”

克韦低下头，看着尤菲米娅的眼睛。

和之前的反抗不一样，尤菲米娅闭着眼睛，将头扭到了一边。小小的身体颤抖着。

“不行啊……”

克韦发出深深地叹息。

“这次为什么没有逃呢？我可不是想看你这种顺从的表情而选择把你带回来。”

将尤菲米娅的小脸掰正回来，克韦愤愤然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对我来说，‘活下去的秘诀’，就是好好欣赏你们这些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获得幸福的人，幻想破灭那一瞬间的表情才对啊。明明你早上的表情那么棒，我都做好把你放在身边一辈子打算了……当然是你的一辈子，毕竟，你不可能活得比我还久吧？”

听闻此言，尤菲米娅的四肢发冷。她颤抖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宛若在将此刻僵硬的空气咀嚼着咽下肚。

“哦哦！就是这副表情！要不要试着反抗我呢？虽然肯定没用就是了。”

克韦带着施虐的眼神说道。

闻言，尤菲米娅无望地看着他。

好奇怪的指令……尚未完全解放的大脑这么定义了。

照着他的话，自己到底算是顺从还是反抗呢？

不管做出何种选择，都会有不合理的地方。

但若转念一想，这是否意味着两者皆允呢？

耳边渐渐地响起了一股不同于克韦跟帕特利夏的声音。

遵循着那股声音，尤菲米娅哭泣着，举起那颤抖不已的拳头，软绵绵地一下又一下砸在了克韦的身上。

克韦郁闷地看着她。

“……你果然跟帕特利夏说的一样，天生就是一副好羊羔的样子啊。”

克韦干脆直接撇开了尤菲米娅凑过来的双手。

带着狡黠的笑容，他将双手放在尤菲米娅纤细的脖子上：

“——要像这样才可以哦。”

接着，猛然发力。

连惨叫都来不及从喉管里逃出，只泄了几分抽气声，喉咙便被刹时绞紧。尤菲米娅因恐惧而半掩的眼睛瞬间睁大，本能地驱动四肢挣扎。

“这不就好好露出来了吗？”

克韦狞笑道。手中的力气继续加重。

“！”

尤菲米娅的视野被泪水模糊了，她只能无助地摇摇头，以这种动作祈求对方的怜悯。

今早才体验过的窒息感觉，然而比起帕特利夏，对方明确向自己灌注了杀意。

尤菲米娅的挣扎越来越微弱。

要死了吗？

不是说，只要好好听话就能活下去吗？

为什么啊……会遭遇这种事情。

我要死了。

这四个字凛然刻于脑中。

甚至连过去的记忆也发了疯般地在脑海中闪过。

然而，真正能称之为幸福的记忆一个都没有。

父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将我抛弃了，被老乞丐收养，顺利度过脆弱的童年。这应该算是稍显欣慰的回忆吧。

但是接着，在都城中被诓骗的各种惨状就脚步不停地跑到我的面前，自己的窘态几乎已成常态，各种各样的遭遇像是在嘲讽，将之前的场景冠以笑话二字。

刺耳的耳鸣声越来越响。是谁在耻笑我呢？不知是记忆深处还是回忆中自认为的“同伴”，分不清了，或者是两者皆有。

再之后，就是福利院的幸福时光，可是看着那样的记忆，我却没有半点安慰——因为，若想到这一切的幸福只是为了此刻最深的不幸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停留了。

就这样死掉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去的话，总觉得很不甘心。

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去，那就当作我很笨吧，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的。这样的理由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心安一点。

就在尤菲米娅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克韦放手了。

突然灌入眼中的光明让尤菲米娅豁然开朗，第一时间就是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着空气。因为太过急躁，喉咙像是责备般地促使她剧烈咳嗽。刚吞入的空气又被半强迫地吐了出来。

“等等，可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哦。”

看着脸上眼泪鼻涕口水横流的尤菲米娅呼吸逐渐平缓，克韦抓起她那无力的双手，将其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尤菲米娅要不要试试呢？作为报复，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掐紧来看看？”

在克韦的想法中，一个小女孩能有多大力气？恐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一定能让他呼吸不畅。倘若她能因为这份无力感而露出更耐人寻味的表情，那他可谓是十分期待。

尤菲米娅呼吸逐渐平复的过程中，不知为何，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缓缓开始流动，身子也逐渐变得温暖。宛如曾经洗过的热水澡那般惬意，这股热流与现在困苦的处境简直是天壤之别。

思考因刚刚受到的冲击而并没有完全恢复，而尤菲米娅沉腻于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流之中，在逃避现实的心理下，也没有选择积极地催动自己的脑袋。

于是，半推半就地在克韦的引导下掐住了他的脖子。

发力……只要发力就好了吧？

只能依靠一小片区域的大脑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咕唔——”

尤菲米娅听到了熟悉的抽气声，那曾在自己脖颈处徘徊的声音，如今再度响起。

她猛然惊醒，第一时间是检查她的身体。

并没有任何不适，相反，身体越来越热，那股游走的热流所带来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除此之外，还有与身体所带来的畅快感不同，从内心升起的愉悦感。

这份心情究竟因何而生，尤菲米娅来不及疑惑，就被脑袋受到的重击给打断了。

“呃——”

视线上移，眼前是面露狰狞的克韦。

他的嘴努力地大张着，却因为更深处被扼住而更显无力，刚刚那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已经浑然无存，手臂疯狂捶打尤菲米娅的身体——刚刚来自头部的重击明显来源于此。在这之前，自己已经被他揍了多少拳了呢？因为已经习惯疼痛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在意。

为什么会是这副样子？不待这个问题完整地在心里呈现，尤菲米娅就看到了卡在那人脖子上的一双小手。

白嫩却又被血色的伤痕掩盖住的手臂延伸的尽头处，正是刚刚已经无谓于生存的尤菲米娅本人。

被孩童的手臂抓住的成年人竟会露出这种表情，不管怎么想都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情。

克韦本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加在他脖子上的力气向着无可控制的方向狂奔。

他突然想到了昨晚尤菲米娅与数个嫖客周旋的事实。不过因为今早见识到了她在那老女人的打骂下可怜兮兮的样子被暂时掩盖了。

「唔……你这家伙！」

语言被堵在了嗓子眼，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冲破女孩的桎梏。克韦用怒视代替命令看向尤菲米娅。

“咿——”

尤菲米娅惊叫道。

这种眼神她已经无数次地在他人眼里见识过了。

骨子里的懦弱迫使她想要放手，然而不论自己如何挣扎，自己的那双手都没有移动分毫。

又听见了……

那蛊惑自己向克韦伸出软弱无力的拳头的声音，此刻又在耳边响起了。

如果说之前配合尤菲米娅的弱小，只能显得这道声音滑稽至极，但此刻见识到克韦濒死的姿态，又使得这份滑稽变成了正确的垫脚石。

——会死的。

继续蛊惑……不对，应该是劝诫。

那道声音温柔地引导道。

——如果松开了手，就会死掉。

这已经是明显到再也无法忽视的事实。

看吧，那蔑视自己的眼神到死亡的尽头前都没有消失。

放手后，被当作不合格的玩具处理掉，这就是自己的结局。

本应如此的结局。

由别人决定的，自己的结局。

——才不要！

那道声音和尤菲米娅的心一起喊道。

自己到底是为谁而活？取悦别人吗？别开玩笑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不管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跑的时候，还是在如今真正把握住命运的时候。尤菲米娅她想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活下去。

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因此迷途于错误的道路上。将手段当成了目的。

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

——比起被别人决定未来，要不要试着自己去决定别人的未来呢？

比如说，现在的她和克韦。

不松手，克韦就会死掉。

若松手，则死的就是她。

如果不在被别人的恶意溺死之前，先一步地去吞噬别人……

如今才意识到后果的尤菲米娅不禁冒出冷汗。

“我想活下去……”

尤菲米娅，冷静地对面前的克韦宣告道。

身体里的热流鼓励地加速流动，尤菲米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可以施加的力气越来越大。

并且，尤菲米娅已经可以确定，那伴着内心盘旋升起的愉悦感究竟来自于哪里。

“——嘶……呃！”

面前这个男人的表情愈是痛苦，自己的内心就越加喜悦。

尤菲米娅不再去细想自己的行为后果，只是贪求着那从未出现在心中的感情，而缓缓加重了力道……

……

月色盎然，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尤菲米娅突然感到这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先是克韦混杂着愤怒的惨叫，再到自己害怕的呜咽。这曲的终调以骨头的碎裂声作为尾音，突兀地结束了。

再然后，就是风吹过门缝的啸叫声，树木沙沙的低语，伴以昆虫的和鸣，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万籁天地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唯有那道声音，似瞬间绷直的幕布上的沙粒，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地在耳边，在心脏间，鼓动着。

它仍旧存在，温柔地安慰道，在尤菲米娅的耳边低语，同样地，也回答了困扰尤菲米娅已久的疑问：

——这就是，活下去的秘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