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能只是一句无意的话,一个相似的场景,甚至只是某个瞬间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那藏在深处的痛就会顺着血管漫上来,让人忽然在喧嚣里愣住。
它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
凌熙背抵着冰冷的瓷砖,只有洗手池的水滴声在滴答滴答的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
她瞳孔微缩,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忽然之间,一股生理性的反胃直冲头顶,她紧紧捂住嘴,依旧维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即使她嘴里的午饭都快要吐出来了。
片刻之后,她看向手机屏幕,那里是一条未知的短信,内容极其简洁,冰冷,还带着无可置疑般的命令。
“凌熙,即刻回电至xxxxxxxxxx,事关于你在国内的活动以及家族声誉。”
好熟悉的感觉啊,一个短信,命令一般,就这样的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她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父亲收到那个短信时冰冷的眼神,以及在M国机场处,那个毫不留情的背影。
看吧,家族中的“缺陷”,就是这样被处理的。
她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大脑一片混乱,眼中却是挣扎。
无视它?删掉它?就当做它从未发生过一样。
或者是......
打过去?
凌熙的内心深处忽然滋生了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名为自嘲的微笑。
她厌恶这个家族,她厌恶这个念头,更厌恶流着跟他们一样的脏血,还有正在考虑这个念头的自己。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挣扎被一片冰冷所取代。
打过去听听吧,看看他们还能说出点什么新花样,好让自己掐灭心底里那最后一丝不存在的火星。
不是以往的毫无自尊的乞求,更不是冠冕堂皇的谈判,她是去确认。
这个家族,到底还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手指落下,按下了那个冰冷的号码。
“你好,凌熙小姐,你迟到了整整十分钟。”
声音经过特殊的处理,平稳,克制,毫无生气。
“首先,欢迎回国。我们注意到你在海外取得的...成就。这能够证明你的个人能力。”
“谢谢,不知名的先生或女士。请问你有何贵干?”
凌熙紧咬着牙,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家族始终关注着你的发展。你的才华,即使在海外也能够得到发挥,这让我们感到欣慰。国内的市场很大,机会也多,以你现在的背景和履历,回来发展,前景广阔。”
忽略了她拒人千里的话,语气友善、真诚,真像那么回事啊。
不亏是深耕演艺圈的家族。
凌熙不禁冷笑,她攥紧了拳头,心中没来由的愤怒。
还把我当成当初的那个小孩吗?一个胡萝卜一个大棒的。
“哦?欣慰?我还以为,家族的‘缺陷’彻底消失,或者是就那么死在海外才是你们的最大的欣慰。我不过是你们当年丢掉不要的垃圾,碰巧的在回收站里面发了点光。”
“现在这点光,又值得你们‘欣慰’了?”
对面的语气微微沉,但依旧保持着体面。
“过去的事情,家族有家族的考虑。那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对你,对家族来说都最为有利的选择。你现在成熟了,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商业决策背后的逻辑,纠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未来不是吗?”
对面的话语中忽然引起一丝丝的嘲弄。
“况且,凌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也还用着这个姓氏?”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她的骨子里没有流着你们肮脏的血!”
但对面却话锋一转。
“呵呵,当然,回国发展,家族愿意为你提供顶级的资源和支持,打造最适合你的路线...”
凌熙深吸一口气,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
“条件呢?让我猜猜,是不是需要我签一份卖身契,改名换姓,永远不提及和你们的那点肮脏血缘关系。所有公开活动,言行举止,都必须经过你们的审查?替你们这个‘完美’家族贴金?”
“呵呵,别那么见外啊,凌熙,都是一个家族,什么你们我们的。你可知现在外面的那些艺人,有多少本名是姓凌的?这是个双赢的局面,家族提供平台和庇护,你施展才华。没有家族的背景,你以为你能在国内走得顺?”
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所有事情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令人作呕。
“想想看,如果媒体深挖,发现了你当年被低调安置在海外的真实原因,你的胎记,会被描述成什么?基因缺陷,血脉不纯。不过只是豪门秘辛里被牺牲的可怜虫,家族的历史悠久,可这么多年来,带着缺陷出生的只有你一个。”
“如果家族想,你个人的努力,在汹涌的舆论和联想面前,不堪一击。你认为家族没有掌握多少媒体吗?”
手机里的话语滔滔不绝,吵闹无比,她盯着墙上洁白的瓷砖,心思微动。
那年她也是这样缩在厕所的角落哭泣,膝盖抵着冰冷的水箱。可冰冷之后便是一双温暖的大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头。
“再哭,眼睛就要肿成桃子了。”
母亲含笑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从底层一步一步的爬到了现今的位置,嫁入凌家之后,因为凌熙的胎记,在这个对“形象完美性”有着极端偏执的家族中,备受排挤,也遭到了丈夫的厌恶与冷落。
他认为是母女俩拖累了他,让他在家族中也备受冷眼。
可母亲依旧像一朵向阳的花,积极生活的同时也散发着光,给她的世界带来温暖与光亮。
她扑进母亲的怀抱,温暖,又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这时母亲就会抱着她,双手环过她的后背,轻轻的拍着。
妈妈的怀抱总是干燥又温暖的,心跳很稳定,一下一下的,不像是自己,眼里总是流出泪水,肿肿的,好难看,腿上也有一块黑色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妈妈,为什么他们都讨厌我呀...”
小小凌熙的眼睛依旧红着,但她已经止住了泪水,扬起小脸,看着妈妈温暖的微笑问着。
没等母亲回答,隔间外传来父亲摔门的声响,声音又大又让人害怕,可是,在妈妈的怀抱里就不怕了。
“躲在厕所里做什么?一群废物!”
粗糙的嗓音混着酒气,“养她这么大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有缺陷的废物!浪费钱的东西!”
可母亲只是把她往怀里按了按,温柔的用掌心捂住她的耳朵。
“别听他的,也别听他们的。我们家熙熙这么可爱,哪有人会讨厌你呀。”
母亲的声音像是浸在温水里,让人感觉暖洋洋的。
可小凌熙明明感觉到她的手在发颤。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塞进她的嘴巴里,糖纸在她的耳边窸窸窣窣,遮盖住了外面的叫喊声。
“含着,甜丝丝的就不哭了。”
那时候父亲总说她们俩是吸血鬼,两个废物挣不了一点钱,还拖累了他。可熙熙明明记得,之前都是母亲出去演戏挣钱,直到有一次父亲拿起手腕粗的棍子向着母亲的腿挥去......
他会把母亲刚刚领回家的面粉摔倒地上,他会把绿色的玻璃瓶子砸的满地碎花,他会在冬夜里偷偷拧死她们房间里暖气片的阀门。
可熙熙其实挺喜欢那样的冬夜的,每次感觉到寒冷,快要被冻醒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的捧起它入怀,紧紧的抱着她,虽然还是有点冷,但她睡得总是很香。
后来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冬日。救护车的鸣笛声在漫天风雪里嘶吼着,好吵呀,都睡不着了,她看着妈妈躺进了一个白色的小床,神色安详。
妈妈太累了呀,她给我绣的太阳花袖套,只绣了一半呀。
好冷呀,妈妈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抱抱我的吧。
小小的凌熙趴在窗边这样想着。
后来呀,凌熙总是喜欢吃水果糖,就算在M国拼命训练控制饮食的那段日子,她也总会在睡不着的深夜,偷偷地在嘴里含上一颗,豪宅里的空调开的很暖,她紧紧的抱着枕头,就像是妈妈抱着她一样。
可她从此就再没握紧过别人那样温暖的手了,也没有拥入过那样温暖的怀抱了。
她的世界里,那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终归是谢了。
“喂?喂!?你听没听人说话啊......”
手机里的声音依旧在喋喋不休。
凌熙从回忆里喘过气来,擦了擦脸,清了清嗓子,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膛中最后一点浊气。
“说完了吗?”她的声音平静又决绝。
“我的胎记?它长在我身上,是我的一部分,视其为洪水猛兽的是你们,不是我。”
凌熙摩挲着大腿内侧的那一枚箭矢穿心纹身,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你们将它视为一道缺陷,我反倒说那是我独特的证明。”
“至于我的事业...那是我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能被舆论轻易的毁掉,那说明根本就不牢,我认,但你们想用这些来威胁我,做梦!”
“从你们把我丢出家门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家了。以后也不会有。我不会再签任何协议,也不会再跟你们扯上任何关系。离我远点。再敢监视我,或者试图操控我,我不介意让全世界都看看,一个号称‘完美无瑕’的百年世家,背地里是如何对待自己亲生骨肉的。看看是你们这块招牌金贵,还是我的命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刻,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冷静决绝的拒绝一切。
那道声音终于不再冷静,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冰冷的警告:“凌熙,你会后悔的......”
嘟......
电话被凌熙啪的挂断,忙音响起。
世界又安静了。
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缓缓的放下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通话记录。
有点恶心,删掉了。
她盯着眼前洁白的瓷砖,这个网咖没多少人来,但她没想到就连这里的厕所都是如此的干净整洁,仿佛从没有人使用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香氛。
厕所的隔间很小,她倚靠在墙上,前面就是冰冷的水箱,有些拥挤。
有点像是怀抱。
她忽然双臂环胸,直立起身子,不再倚靠墙壁,因为墙壁太凉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冰凉的。
没有预想之中的愤怒或者崩溃,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冰冷。
她低头看看自己精修的指甲,看着这身为了他,特地精心挑选打扮的,最能够展现自己魅力的,价值不菲的衣服。
她忽然感觉自己是个笑话。
她说凌家的血脉肮脏恶臭,可她自己身上就流着凌家的血,深入骨髓。
她用了和他们一样的手段去查谢辞,这份心思,和他们又有啥区别。
他早已经发现了吧。
她捂住脸,呼出一口气,忽然感觉这样也挺好的,能够一个人静静。
有点恶心呐。
这样的自己。
她慢慢的蹲下,倚靠在门板上,忽然间,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好累,歇会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像是海绵一样,把整个空间泡的发胀。她甚至能数清自己呼吸的间隔。
直到,一阵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她起初以为是水管的回声。她在这里一个人呆了好久,这个时间,这里早该空了,他们也应该回去了,宿舍快要门禁了。
可,可那声音越来越实在了,一下一下的敲在地面上,脚步声在厕所门口停了停,随即朝着隔间区域走来。
不是幻听!
她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在隔间门口,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半步。
就在她身后!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但唯独没想到是这一种。
三下轻轻的叩在门板上,力道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门后的人。
她愣住了,迟疑了片刻,拧开旋钮,扯开了一道缝。
走廊的夜灯终于照射进来,在这个漆黑的隔间里投入一道光。
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包,看见她的瞬间,他踌躇了一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个...时间太晚,他们都先回去了,我...我有点怕黑,能不能,请你送送我?”
说完,他向着她伸出手,温暖的掌心在这冰冷的角落里晕开一片暖。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躲在厕所,母亲也是这样隔着门板呼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