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施行道德,祸福却不一样;同样实行仁义,利害却不相同。晋文公修行文德,徐偃王施行仁义,文公因此受赏赐,偃王由此遭破灭。鲁人为父报仇,从容地离开而没有逃跑,追赶的人就不再追杀他了;牛缺被盗贼抢去财物,态度和顺没有任何惧怕,盗贼仍然杀了他。
文德与仁义相同,没有逃跑与不惧怕一样,然而文公、鲁人得福,偃王、牛缺遭祸,这就是文公、鲁人有幸,而偃王、牛缺不幸。韩昭侯酒醉卧床身打寒噤,典冠拿衣服给他盖上,韩昭侯酒醒问起这件事,知道是典冠爱惜自己,却因为超越职责的缘故,把罪过加给他。
卫国的骖乘者见赶车的有过错,在后边呼喊着赶车,有拯救危险的意愿,没有被惩罚。骖乘者呼喊着赶车,跟典冠给韩昭侯盖上衣服,同是一个意思。盖上衣服是怕君主寒冷,呼喊着赶车是怕君主危险,仁爱的感情,都发自内心。然而在韩昭侯却认为有罪,在卫将军则认为是忠心,是因为骖乘者受赏识,典冠不被赏识的缘故。
幸偶不仅适用于人的所作所为,万物也都有这种情况。高数仞的竹子,两人合抱的大树,工人把它锯开来派用,有的做成器具被使用,有的当作剩下材料遭到废弃。这不是工人对它们有偏爱与憎恨,而是刀斧的使用有偶然性。蒸谷米成饭,酿造米饭成酒。酒酿成了,味道有好有坏;饭煮熟了,有硬有软。
这不是厨师和酿酒的人有意使它们存在差异,而是手指之间的协调有偶然性。就是软硬适合的饭,也要用不同的竹筐来装,好酒也要用不同的器皿来存放。虫子掉进酒坛里,酒就被抛弃不饮;老鼠爬进饭筐里,饭就被扔掉不吃。各种各样的草类,对人都是有帮助有好处的。
有的遇到医生就采集起来,成为良药;有的则遗留在干涸了的沼泽里,被火烧掉。同样的金属,有的铸成剑戟,有的则做成锋铦。同样的树木,有的在宫殿成了大梁,有的则在桥下成了支柱。同样是火,有的烧蜡烛,有的则烧枯草。
同样是土,有的成了殿堂的地基,有的则用去涂抹轩户。同样是水,有的用去洗鼎釜,有的则用去洗腐臭的东西。万物的好坏是相同的,碰上被人使用,其偶然性使它们遭受不幸,尚且应该悲伤痛心,何况是有精神的人呢!
柳梢青
绿弱红臞。暖云沁雨,乍有还无。破晓幽禽,平渠流水,春响庭除。
梅酸初著花跗。似滴滴、新愁未舒。几信花风,一痕青烧,万里秦吴。
这首《柳梢青》以“绿弱红臜”开篇,四字便像一帧被雨水泡褪色的宋人册页:翠色被雨丝抽去了筋骨,绯红亦被潮气啃噬得只剩一抹“臜”——“臜”字俗而不鄙,带一点腥,一点腻,像红绸被梅雨沤出微霉,指尖一捻即碎。
词人先写“色”之残,再写“气”之润:暖云如湿棉,把雨意拧成半醒半醉的“乍有还无”。这四个字是通篇魂魄,它既是雨态,也是愁态,更是人间消息——尚未落到实处,却又不肯放空。于是整首词都被这“乍有还无”的湿度裹住,像一张潮润的宣纸,未着墨已先洇出浅晕。
第二韵转入“破晓幽禽,平渠流水,春响庭除”。声音在这里被写得极轻,却反衬出庭院之空:鸟声是“幽”,渠水是“平”,连春响也仅是“除”上微尘被风拂动的脆薄。词人用三处“仄平”相间的节奏,摹写曙色初动时分,万物尚带一点“不敢高声”的怯。那一点“怯”与上片“乍有还无”呼应,使整幅雨景不是“泻”下来,而是“渗”进来——渗进门槛、渗进衣褶、渗进胸臆。
过片“梅酸初著花跗”,把嗅觉与味觉一并唤醒。梅之酸,不是青杏咬口的那股悍烈,而是花蒂刚被细雨泡醒时,从蕊里泛出的冷酸,像隔年旧酿启坛,先窜出的那一缕怯生生的清气。词人用“似滴滴、新愁未舒”七字,把无形的酸转成有重的“滴”,再转成有形的“愁”。“未舒”二字尤妙:愁被雨丝束成皱襞,贴在心头,手指抚不平,岁月熨不开。于是花与愁互为肌理,花是愁的骨,愁是花的魂。
“几信花风,一痕青烧,万里秦吴”三句,是全词最峭拔的转捩。花风本属春信,却被“几信”轻轻质疑——年年风信,到底吹来了什么?又吹散了什么?一问之间,空间骤然被撕开:眼前只剩“一痕青烧”,像远村残灶,像天边遗烬,又像半熄的香头,在雨幕里忽明忽暗。
这“一痕”是视觉的“微”,却接以“万里秦吴”的“巨”。微与巨之间,不靠任何舟车,只凭心头一点“青烧”便可瞬移。于是故乡与天涯、昨日与今晨,都在雨气里被压成一张薄透的宣纸,墨迹未干,便已洇透万里。
那“万里秦吴”不是地理,而是身世:秦是少年仗剑,吴是老大吹箫;是昔年“绿强红腴”,是今日“绿弱红臜”;是旧曲里“江南好”,是客鬓上“雪未消”。词人一笔宕开,让小小庭除忽然盛得下万里山河,也让万里山河忽然缩成指尖一撮“青烧”——烧的是记忆,也是流年。
若再细究,全词暗写“雨”而不见“雨”字,只以“暖云沁雨”“乍有还无”“绿弱红臜”侧笔渲染;写“愁”亦不见“愁”字,只以“梅酸”“未舒”“青烧”递进。雨与愁互为表里,雨是愁的外袍,愁是雨的骨髓。
末句“万里秦吴”把空间拉到极致,却反衬出词人当下的“不能移步”——他或许正倚廊下,看檐滴一寸寸凿石成洼;或许正提半盏冷茶,想人影在吴门,想剑气在秦关。空间愈阔,肉身愈小;雨声愈近,心事愈远。于是整首词便成一只倒置的漏斗:阔口盛万里,细颈只滴“一痕青烧”,落在读者眉心,烫出看不见的疤。
再回望那“绿弱红臜”,它已不止是颜色,而是岁月在人心上长出的霉斑;那“乍有还无”,也不止是雨,而是人间所有“将得未得、将失未失”的怅惘。词人用二十八字,写尽“春愁”之形、之味、之声、之远近,更把“空间”拆成可折叠的纸鸢,一痕火即可焚至万里。读罢掩卷,仿佛仍有一缕冷酸,从梅蕊里爬出,顺着雨丝,钻进自己的骨缝;又仿佛有一粒青烧,在胸口明明灭灭,照见秦吴两地的自己——一个正在仗剑,一个正在白头。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