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瑟恩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这里是依靠骑士团哨卡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型营地。
暴动开始之后，洛瑟恩便带着下属在此处维持秩序并提供庇护与收治。
由于缺乏人手，他并未将营地向外扩张太多，不过随着许多后来者的加入，还有收拢零散骑士与城防军的行动展开，情况比起一开始缓和了许多。
只是问题在于，一直继续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城里头已经有很多蟑螂趁乱出门活动了，若是再出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凯撒尼亚恐怕会彻底陷入崩溃。
……幸运的是，最后摊上锅的绝不会是自己。
援助请求早已发出，目前支援已经在乘坐火车赶来的路上，不久之后应该就能抵达了。
这之后，凯撒尼亚市议会恐怕就要进行一场大换血了，无论新旧贵贱都难逃其咎，他们丢下的位置与财富，自然会有其他人填补进去。
“父亲。”
一位与此处格格不入的褐发少女从外边走了进来。
洛瑟恩迎上前去，亲昵地抚了抚对方的头顶。
“辛苦你了，塞勒涅。”
“我只是进行一些简单的安抚工作而已，比起您和仍旧在试图维持秩序的人们来说，完全谈不上有哪里辛苦。”
塞勒涅摇了摇头，略显笨拙地行了一个骑士礼。
她虽是千金小姐，但出身却无法让她成为温室里的娇花，从小的耳濡目染，再加上兴趣使然，令塞勒涅从未在锻炼方面松懈下来过。
只可惜她对成为骑士并无兴趣。
“足够了，去休息一下吧。现在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别总是绷着一根神经，好好放松一下，为之后做准备。”
“是。”
在这样充斥着伤员与大老粗的营地里，一位善于照顾人的美丽女性无疑能够提振所有人的士气。
当然，只是给大家伙看看而已，要是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小伙子敢对塞勒涅出手，那自己肯定会把他的屁股揍开花。
洛瑟恩将注意力转移到桌面上简陋的凯撒尼亚城市沙盘之中。
……太乱了。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率先开枪的究竟是抗议者还是被安插进群众里的坏人已经毫无意义，自己光是要维持营地的运转和阻止伤害扩大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对于知晓部分内情的洛瑟恩而言，凯撒尼亚的高层们全都是不可靠的对象，而他们也如预料中的那样只守卫在市议会周边，完全没有要动弹的迹象，好像凯撒尼亚再怎么乱都和他们无关似的。
可偏偏他还无法将对方定义为叛徒。
毕竟他们确实在做着“正确的事”——帝国律法规定，作为城市大脑的议会在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是所有武装单位需要最优先保护的地方。
洛瑟恩没有调转枪口的理由，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减少普通市民的伤亡而已。
现在想来，奎斯恐怕早就想到自己与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所以才把自己从市议会那里调开，派往骑士团与抗议者对峙的最前线吧。
……这可不是情报人员该干的活。
洛瑟恩真正的任务可不是好好当一个副团长，又或者收集那些凯撒尼亚高层的串通真理之手的罪证来把他们拉下台。
这些对于庞大的帝国来说，很难算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毕竟克莉丝汀就在这里，事件得到解决只是时间问题。
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那才是关乎帝国切身利益的东西……可惜因为突发状况，他只能在这里暂时肩负起副团长的职责了。
“父亲！”
在思考下一步应该派遣士兵向哪个地点推进的时候，塞勒涅的声音重新在帐篷里响起。
“又怎么了？”
“那、那个……”
“让我来说吧。”
取而代之的是冷淡的声音。
洛瑟恩下意识地感到呼吸一窒。
就像冻僵之人看到了点燃的柴薪，他赶忙挺直身体，甚至表现得比刚才的塞勒涅还要生涩些许，朝来者颤颤巍巍地行礼。
“克莉丝汀大人，您回来了。”
“嗯。”
女骑士踏入帐篷之中。
她穿着伤痕累累的骑士甲，离开时光滑锃亮的金属外壳，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充斥着无数难以辨别是以何种方式造成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能看到女骑士被黑色紧身衣包裹的身体曲线了。
尽管每动一下，关节都会发出如同朽木一般的异响，但骑士甲仍能保持正常运作。
这种帝国特有的魔法装甲没有太多复杂的功能，只是能大幅度提升使用者的战斗力，并提供可靠的防护而已。
而模块化的设计令其可以加装拥有特殊功能的套件，维护起来也十分方便。
作为帝国立国的核心科技之一，骑士甲无疑是剿灭亵渎者与对外扩张利器。
唯有冠军骑士才能佩戴的帝国金红天鹰徽章孤零零地被铁链固定在了手腕上，伴随克莉丝汀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您……”
洛瑟恩轻咽口水。
很难想象克莉丝汀究竟是从怎样的地狱之中杀出来的。
她没有任何支援，独身一人面对十个以上的亵渎者组织围攻，不仅坚持了下来，还将其全数打出了凯撒尼亚的地界。
无愧于冠军骑士的名号，帝国的顶尖强者。
再怎么老油条的混账，看到这种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定然会抬头挺胸，严肃致意。
“您要不要先去换一套新的盔甲？”
“等会儿再说。”
伴随一声“叮”，骑士甲的背后被打开，克莉丝汀便从其中走下，径自坐到了洛瑟恩手边的椅子上。
精明的男人连忙向女儿使以眼色，塞勒涅也心领神会地小跑起来，开始为骑士大人端茶倒水。
“洛基人呢？”
坏了。
洛瑟恩露出中年男人被公司通知裁员之后的表情。
塞勒涅看出了老父亲的窘迫，悄悄地给对方递上了一块手帕，示意他擦擦额头上淌下的汗水。
“他被圣教会的人带走了。”
“……”
克莉丝汀扭了扭脖子。
“圣教会的人……那个叫赛璐璐的圣女？”
————
“不、不是啦，应该是帕尔特主教的人。阵仗可大了，他们说是有大罪人与圣女不伦关系的确凿证据，要把两人带去接受审判！”
塞勒涅连忙解释道。
克莉丝汀的脸庞为之一怔，随后缓缓看向塞勒涅，仿佛能听到没上油的齿轮发出的刺耳声响。
“慢着，塞勒涅。你详细给我说说，洛基和圣女不伦……是什么意思？”
“咦？呃……这个……”
一般来说，这会儿应该关注是谁抓走了洛基和赛璐璐，还有遭到审判的事情吧？
塞勒涅的眼睛一时间打起了圈圈，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轻声说道。
“据说是拍到了一些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
“……嗯？”
克莉丝汀扬起眉毛，锐利的目光将塞勒涅扎得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脸颊。
她知道洛基和赛璐璐的过去，自然也明白两人之间肯定会擦出一些火花。
这倒无所谓，克莉丝汀不在乎，即便洛基是那种贪图美色又喜好玩乐的播种大叔，他最终也必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但。
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不伦不类的事，克莉丝汀还是希望洛基能给她打一份事无巨细的报告上来，详细说明这么做的原因、经过、结果，并在末尾附上检讨与保证。
最好还有目录和摘要。
“什么亲密举动？”
克莉丝汀将右手放到桌上，有节奏地用指腹击打着桌面。
话虽如此，胸口中还是有一撮烦躁在作怪，弄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比如牵手、抱着手臂、贴在一起……之类的？”
塞勒涅掰着手指头。
“无聊透顶。这都算什么不伦关系的佐证？关系好的家人之间也会这么做。”
克莉丝汀翘起她修长的右腿，将线条优雅的足部向前伸去，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
女骑士的身材就像是一台设计精巧的机器，并没有某个特别突出部位，但总体却呈五边形发展，无论是数值还是外观，都有一种纯粹的美感。
“他们上床了？”
她直白地问道。
塞勒涅顿时满脸通红地缩了缩脑袋。
“没、没有……吧？应该……虽然她们都住在您的房间里，但以洛基先生的性格来看，他恐怕不会轻易与人发生那种关系吧……”
“嗯。”
克莉丝汀点了点头，但目光没有离开塞勒涅的脸颊。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你好像对洛基也了解了不少？”
“……”
塞勒涅噤若寒蝉，没有出声，不过那种差点要把她脑门子掰开的压力很快就消失了。
克莉丝汀移开目光。
“像他这样的无魂者注定要在对抗邪恶的路上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你能和他搭上一些关系也是好事。”
“那，你想要生下他的孩子吗？”
……
晴天霹雳。
父女二人惊恐地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为女骑士异于常人的脑回路感到害怕。
怎么就跳跃到这种话题上了？
洛瑟恩虽然某种意义上也有巴结那个男人的心思，但他还是开口道。
“克莉丝汀大人……您是在开玩笑吗？”
“是啊。”
克莉丝汀露出一抹让人猜不透的，旋即端起塞勒涅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只是开玩笑而已。毕竟……说实话，塞勒涅还不够格。”
“咦……？”
洛瑟恩连忙扶住女儿的肩膀，生怕她要立马晕过去了。
要知道塞勒涅此前一直都把克莉丝汀视为榜样与偶像看待，经过刚才一番微妙的交流，接下来怕不是就要黑化了。
“洛瑟恩，给我腾一套全新的骑士甲出来。”
女骑士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
“当然可以。塞勒涅，去通知整备班，就说是‘黑剑’需要一套骑士甲，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是！”
塞勒涅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接到命令后，她便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那么，克莉丝汀大人，请问您接下来是要……”
“镇压。”
女骑士的口中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之前那虽有点微妙，但总体还算轻松的气氛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双腿发颤的肃杀之气。
帝国的冠军骑士，即是无情的杀戮机器。
洛瑟恩仿佛能看见自女骑士脚下流淌出的尸山血海。
“无差别……吗？”
“我自有打算。”
也就是说，克莉丝汀要做的实际上是“清洗”——并且不分名义上的“敌我”。
洛瑟恩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身为誓死效忠帝国的情报人员，他亲眼看了这么多年的凯撒尼亚，也知道某些寄生于系统中的虫豸确实是该被暴力扫进垃圾桶了。
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
毕竟人的关系网太多太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锐眼鹰”可以进行清查，碰到官僚主义发威也只能一拖再拖。
如今“黑剑”要借着城市暴动的机会亲自执剑，洛瑟恩自然是满心欢喜，于是毕恭毕敬地取出一本革制封皮的笔记，捧到克莉丝汀的面前。
“那请您也顺手看看能不能把这些都解决了吧。”
克莉丝汀看了男人一眼，随后心领神会地接过笔记，简单查看了一番。
“嗯，你给我看的这些，都是和‘亵渎者’勾结，罪行累累的‘背叛者’，他们或许曾忠于帝国，但都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背叛，对此，我深感遗憾。”
“是的，大人。我也这么认为。”
洛瑟恩深吸一口气。
严格来说，他这种行为其实有些越界了，但克莉丝汀既然选择了接受，那就说明他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错误。
忠于帝国的人，首先得担当起“人”这个字，至于某些令人作呕的动物，还是跟亵渎者和暴徒们一起埋了吧。
既然流程走不了，那就别走流程了，直接火化。
洛瑟恩虽然不认同暴力就是真理，但也不得不感慨，当暴力站在正义这边的时候，那确实是相当好用。
“话说回来，您不打算先去找洛基大人吗？我想他现在的处境恐怕不太妙。”
“呵，当然不，洛瑟恩。你要搞明白一件事……不是我要找他，而是他应该找我。”
克莉丝汀轻甩头发，随后昂首向外走去，话语间充斥着绝不容许质疑的自信。
————
“辛苦你了。”
洛基将金磅喂进渡鸦的口中。
“嘎啊。”
黑色的大鸟发出愉快的叫声，竖着脖子接受青年的投喂。
“……这小家伙真的只是灵魂之海的生物那么简单吗？”
赛璐璐捧着脸，面带怨念地看着“黑”。
她万万没想到，洛基竟然还能在这里把他的小宠物叫出来，并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镣铐的锁——对于一个“通讯工具”来说，黑似乎是有点太超过了。
“严格来说应该称呼它为恶魔才对。”
圣女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到渡鸦的头顶，顺着羽毛轻轻刮着小巧的鸟脑壳。
洛基轻咳一声。
“对了，上次忘记告诉你，这家伙其实是由一片命运的碎片变成的。”
“诶？”
赛璐璐愣了一下。
由于很少看到赛璐璐惊慌的表情，洛基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轻笑，继续解释道。
“放心，它是很安全的，毕竟命运从来不会眷顾被祂放弃的碎片。”
“不，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既然它能变成渡鸦的样子，那肯定也会变成美少女吧？”
赛璐璐将黑轻轻抓在手中。
只有真正用手触碰到它的身体，才会明白它与活物之间的差别。
冰冷、柔软、又像是液体，很难形容具体是一个怎么样的感觉，但意外得让人有点上瘾。
除了是洛基与克莉丝汀共同饲养的以外，可以说没有任何缺点。
也许我也应该和洛基一起养只什么……不，不能这么想！学谁也不能学克莉丝汀那种女人！
赛璐璐用力晃了晃脑袋。
发觉洛基露出沉思的表情，陷入沉默许久，她便用力戳了戳青年的脸颊。
“怎么了？”
“对啊。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嘎。”
黑轻轻啄了一下洛基的手，显然是在警告他不要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