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他书桌上，此刻正平摊着三封用料考究的信封，火漆立在一旁。

然而，他笔尖却悬停在信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该写些什么？

如实写下这四人杀死了一头真龙？

若真这么写，这推荐信送达帝都之时，恐怕迎来的绝非学院录取通知，而是皇室禁卫军的铁蹄与无休止的盘诘。

届时，不仅他们四人，就连他自己也会被麻烦缠上。

就在他踌躇之际，那个始终掌控着局面的洁白身影开口了，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

“希望您能够以我家少爷和小姐协助贵领成功抵御了亚龙种群的侵袭为由，撰写这三封推荐信。”洛伊微笑着说出了他此刻最想听到的理由。

本尼心中顿时一松。

显然对面与他想得一样，都不想惹麻烦。

既然是对方主动要求如此撰写，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恭敬不如从命。”他点头，提笔便欲书写。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略带迟疑地响起，打断了他。

“领主阁下，”加百利的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问道，“您不需要先行确认一下吗？”

这个瞬间，洛伊眉头快速收紧又松开。

“……确认什么？”本尼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确认亚龙种群……是否真的不会再来了。”加百利的声音很平稳，“毕竟，承诺与现实，有时并非一回事。”

书房内出现了片刻寂静。

本尼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加百利，最终望向窗外。

远方天际线上，曾经不时可见的盘旋黑影已然彻底消失，连城堡附近树梢上惯常栖息的飞鸟，都在那恐怖的威压消散后，逃得无影无踪。

整片天地，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安宁。

他收回目光，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不必了。”

“你们回来后，城外……地面、地下、树梢乃至天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只活物了。”

…

晚风掠过山腰，吹动着帕米拉额前的发丝。

她独自站在那里，沉默眺望着下方的泰亚堡。

明明威胁已经解除，甚至连那传说中可怕的真龙也似乎已被“处理”。

可整座城市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有喧嚣，没有灯火通明的夜市，人们仿佛约好了一般，比平日更早地熄灭了家中灯火，沉默地锁紧门窗。

街道上空旷寂寥，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城市。

是因为那道威压，以及那颗被掷于空地中央，狰狞无比的巨龙头颅吗？

那种源自生命最深处，对绝对力量与死亡的恐惧，在三秒内席卷了城中每一个生灵。

帕米拉环抱着双臂，轻轻搓了搓，晚风有些凉。

她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这似乎与她最初想象中那充满惊奇与浪漫的旅行，相去甚远。

踏……踏……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是谁。

“这么快就探查完了？”帕米拉头也没回，轻声问道，目光依旧落在下方死寂的城池。

“嗯。”加百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简短，“那冰洞里……除了些极其细微的血腥气，什么也没有了。”

帕米拉沉默片刻，晚风将她的发丝吹得更加凌乱。

“你觉得……”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会是那头龙……自己离开了吗？带着她的孩子一起？”

面对帕米拉这平静问话，加百利没有回答。

但两人心中，早已浮现出同样的答案。

加百利缓步走到帕米拉身旁，与她一同望向山下那片寂静。

“其实，”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我向来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再亲密的关系，也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和界限。”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

“可……洛伊小姐她……”

他的话没有说完，尾音消散在夜风中。

接下来便是沉默，长久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加百利，”帕米拉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我……变了吗？”

“变了。”加百利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而坦诚。

“变成什么样了？”她追问，目光依然望着远方。

“变强了。”

“还有呢？”

“变冷漠了。”

“还有呢？”

加百利沉默了更长时间，夜风呼啸着穿过他们之间。

最终，他几乎是叹息着吐出了那句话：

“……变得不像你了。”

帕米拉猛地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蓝眸，此刻却蒙上雾。

“看看我……”她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睛……拜托……告诉我，你从里面看到了什么？”

加百利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避开这对视，却被帕米拉用双手捧住了脸，迫使两人目光牢牢相对，无处可躲。

他看进了她眼底。

原本那两颗如同闪耀蓝宝石般的瞳孔，此刻似乎失去了内在的光芒，那里面现在空空荡荡……映不出星光，也映不出情绪，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洞。

而在这空洞的瞳孔深处，是面镜子，加百利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原来他的眼睛……也是一样。

他们都变了，是什么时候呢？又是因为谁呢？

两人心知肚明。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风突然从上至下吹来。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是布莉安娜。

她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裙摆随风轻扬，垂眸俯视着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怀里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枚流转着虹光的龙蛋。

加百利与帕米拉都因她的突然出现而略显惊讶。

“这个给你。”布莉安娜缓缓降落，将怀中龙蛋向加百利递去，“收好。”

“为什么？”加百利下意识接过，疑惑地问道。

“因为这是洛伊希望的。”布莉安娜的回答简单直接。

周遭顿时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掠过。

“我其实知道的。”

布莉安娜忽然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洛伊她……一直都有事情在瞒着大家……”

她的目光扫过加百利和帕米拉瞬间变得复杂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变了，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大致能感觉到你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看不透洛伊。”

“她本身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但客观发生的事实是，迄今为止，她一直在做看似对我们有利的事情。”

“我无法评判她行为背后真正的目的，我只能选择去相信她呈现给我们的这一面……抱歉，我很胆小，我不敢去深究。”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看向两人。

“但请你们相信，我同样也相信着你们，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或许也会改变，但至少在那之前……”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将自己敏锐的观察和脆弱的立场都摊开在了两人面前。

啪啪啪！

清脆而缓慢的掌声，突兀地从不远处黑暗中响起。

三人骤然回头望去！

一道洁白得让人觉得阴森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那里，依着一棵枯树的树干，显然已经注视了他们很久。

洛伊的脸上挂着那抹他们熟悉又无懈可击的温柔微笑，但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我还以为你们躲在这里，是要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呢……”她的声音轻柔如蜜，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结果，也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啊……真是，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