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墙上的电子钟幽幽亮着,像一只独眼,冷漠地注视着客厅里这场永无止境的战役。我抱着刚满四个月的儿子玉皇大帝,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彻底抽干的疲乏。他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

两条裹在连体衣里的小腿在我胸前乱蹬,每一次蹬踹都像在敲打我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眼泪混着汗水,糊了他一脸,也糊了我一肩膀。

“乖,不哭不哭,爸爸在呢…”我的声音干涩嘶哑,自己听着都陌生,像老旧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杂音。手臂机械地上下颠簸摇晃,动作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慢,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眼皮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合上都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撕开一条缝。

厨房那边传来“哐当”一声脆响,紧跟着是妻子新科娘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我心头一揪,费力地扭过头去。昏暗的光线下,她正蹲在冰箱前,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打翻的玻璃奶瓶碎片和一滩奶水。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地耸动着,

单薄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才四个月啊,我们俩像是已经在这无休止的哭嚎和睡眠剥夺的地狱里轮回了四十年,被熬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昔日的神采被磨得只剩下一点灰蒙蒙的倦怠。

“我来弄,你去躺会儿。”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身体被玉皇大帝的重量和彻骨的疲惫死死钉在沙发里。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突兀的“叮咚——叮咚——”声,在凌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尖锐得让人心惊肉跳。

我和新科娘同时僵住,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是惊愕和一丝茫然。这个时间点?谁会来?

新科娘胡乱抹了把脸,撑着冰箱门勉强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她没敢直接开门,凑到猫眼上往外瞄了一眼。

“……谁啊?”我哑着嗓子问。

新科娘没回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是…对门的快波娘?”

快波娘?那个昨天才搬来,帮我们搬了点东西,看着挺和气的退休美娇娘?她怎么会这时候来?我和新科娘心里都打了个突。新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泄进来,勾勒出门外站着的那个身影。正是新邻居快波娘。她身上穿着一套米白色、质地柔软的棉质家居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温和沉静的笑容。

最扎眼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一个造型简洁流畅、通体纯白的婴儿摇篮。那白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干净,甚至有点刺眼。

“哎呀,打扰你们休息了没?”快波娘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像一股温热的清泉,在这片被疲惫和哭嚎搅得浑浊不堪的空气里流淌进来。她脸上那笑容弧度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纹丝不动。“刚收拾东西,听见你们这边动静…孩子闹得厉害吧?”

她的目光越过新科娘的肩头,精准地落在我怀里那个依旧哭闹不休的小肉团子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过于专注的热切。

“快波娘,这么晚了您…”新科娘有些手足无措,声音里满是歉意和不解。

“不晚不晚,带小宝宝哪有早晚之分!”快波娘笑着打断她,语气极其自然,仿佛半夜两点串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往前递了递那个纯白的摇篮,“喏,这个给你们用。老物件了,我儿子小时候用过的,后来一直收着。现在的高科技玩意儿太多了,花里胡哨的,

不如这个实在。”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抱着玉皇大帝,艰难地站起身。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快波娘不由分说,抱着摇篮就侧身挤了进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把摇篮稳稳地放在客厅中央那块空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那摇篮比市面上常见的更宽大一些,线条简洁得近乎冷漠,纯白的表面在客厅顶灯照射下泛着一种柔和的、非自然的哑光,摸上去触感温润细腻,带着点奇妙的弹性,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塑料或者木头。摇篮内部铺着同样纯白的、看起来极其柔软的衬垫。

“看着普通,里头可有点小门道,”快波娘转过身,面对我们,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变,眼神亮得惊人,“能自动感应宝宝是饿了、尿了还是困了,自己就能喂奶、换尿布、哄睡…可省心了!老牌子了,质量绝对靠得住,放心!”

她的话语像是早已精心排练过无数遍,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我和新科娘面面相觑,巨大的疲惫和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救星”交织在一起,让我们一时失去了判断力。玉皇大帝还在我怀里声嘶力竭地哭嚎,那哭声像钝刀子割着我们的神经。新科娘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摇篮边缘那光滑温润的材质,

眼神里是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渴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真…真的可以吗?”新科娘的声音轻飘飘的。

“当然可以!放着也是落灰,能让它发挥点作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快波娘语气轻快,笑容加深,眼角的纹路堆叠起来,却奇异地没有破坏那份“完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亲和力。她甚至没等我们再次表态,就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从我僵硬的臂弯里接过了哭得直打嗝的玉皇大帝。她的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玉皇大帝在她怀里奇异地安静了一瞬,小脑袋转向她,湿漉漉的大眼睛里还汪着泪,竟然真的停止了嚎哭,只是委屈地抽噎着。

“哎哟,看看我们玉皇大帝,委屈坏了。”快波娘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甜得发腻的腔调,低头看着孩子,眼神里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别怕别怕,快波娘在这儿呢,马上就不难受了哦。”她抱着玉皇大帝,轻车熟路地走到那个纯白摇篮边,极其轻柔地把他放了进去。

玉皇大帝一沾到摇篮里那雪白的衬垫,小身体扭动了一下,竟然真的没有再哭,只是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唧,小嘴吧嗒了两下,眼皮开始沉重地往下耷拉。

快波娘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你看,我就说”的了然笑容,对我们点点头:“好了,让孩子好好睡吧。你们也赶紧去休息,养足精神,带娃是持久战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敲我门,千万别客气!”她说着,又亲昵地拍了拍新科娘的手臂,

那力道和位置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不等我们再次道谢或推辞,她已经利落地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新科娘,还有摇篮里那个奇迹般安静下来、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小家伙。

死寂。

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安静瞬间吞噬了客厅。刚才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哭嚎和混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玉皇大帝细微的、安稳的呼吸声,还有摇篮本身发出的一种极其微弱、却稳定存在的、类似白噪音的“嗡嗡”声。

我和新科娘呆立在原地,像两尊被风化的石像,一时无法从这剧烈的反差中回过神来。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快波娘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某种消毒剂混合着老旧纸张的奇特气味。我们茫然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以及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衬托得更加突兀的不安。

那台纯白的摇篮,像一个凭空降临的沉默守护者,安静地立在客厅中央,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微光,将玉皇大帝安稳地笼罩其中。

日子,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顺滑到不可思议的轨道向前滑行。

玉皇大帝像是被施了魔法,或者说,是被那台纯白的摇篮彻底“驯服”了。他的哭闹锐减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只在极少数时候——比如饿了而摇篮的奶瓶尚未自动弹出时——才会象征性地哼唧几声,声音细小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他吃得香,睡得沉,

小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饱满,捏上去像刚剥壳的鸡蛋,弹性十足。体重蹭蹭往上长,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个结实的小秤砣。他醒着的时候,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追随着摇篮上方某个看不见的点,发出“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我和新科娘来说,无异于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天堂。那些被严重剥夺的睡眠,那些被焦虑和绝望啃噬的神经,那些濒临崩溃边缘的争吵,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生活重新有了秩序,甚至比玉皇大帝出生前还要规律。

这一切的“功臣”,自然是快波娘。她几乎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强势地介入了我们的生活。

她总会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比如我们刚手忙脚乱地把玉皇大帝弄脏的衣物塞进洗衣机,她就“恰好”提着一篮子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婴儿衣物送过来,笑着说:“多备着点,省得来不及洗。”那些衣服的款式和大小,都精准得如同为我们量身定做。

又比如某个周末下午,玉皇大帝难得地表现出一点烦躁,摇篮的安抚似乎慢了一拍,我刚皱起眉头,门铃就响了,快波娘端着一小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自制果泥站在门口:“孩子这个月份,该加点辅食啦,尝尝我做的?”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无所不能的育儿宝典。她送来的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得发白的“育儿宝典”,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喂养时间表、辅食添加步骤、异常情况处理,条理清晰到近乎刻板。她严格地要求我们按照上面的“科学规律”执行,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啊,就得有规律。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一点都不能乱。乱了,孩子不舒服,大人也遭罪。”每次她来家里,目光总是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摇篮里的玉皇大帝身上,检查他的状态,然后才转向我们,

脸上永远挂着那副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完美的笑容。她会极其自然地抱起玉皇大帝,逗弄他,那种亲昵感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邻居的范畴,有时甚至让我和新科娘这两个亲生父母都感到一丝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局促。

变化悄然发生,起初微小得令人难以察觉。

玉皇大帝越来越安静了。醒着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咿咿呀呀地试图和我们“对话”,或者挥舞着小手去抓我们伸过去的手指。他只是睁着那双清澈却过分安静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摇篮上方某个固定的点,或者专注地凝视着快波娘的脸,在她靠近时,

嘴角会条件反射般地上扬,露出一个……标准的、弧度固定的微笑。那笑容,和快波娘脸上那副仿佛永不褪色的表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开始对我和新科娘的逗弄反应迟钝。我们扮鬼脸、唱歌、摇晃他最爱的玩具铃铛,他往往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摆设。只有快波娘的声音,或者摇篮发出的那种特定的、柔和的电子音调,才能让他瞬间活跃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手脚欢快地摆动。

有一次,玉皇大帝最喜欢的一个旧泰迪熊玩偶被他不小心扯掉了一只耳朵。新科娘心疼地捡起来,想着找时间缝补。快波娘看到后,立刻拿了过去,笑着说:“我来吧,这活儿我熟。”第二天,她就送回了缝补好的小熊。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完美地接好了耳朵。

但新科娘接过小熊时,手指却顿了一下。小熊脖子上那块原本缝着品牌标签的地方,被快波娘细心地拆掉了线头,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拆痕。新科娘当时没多想,只觉得快波娘做事真是一丝不苟。

这种被完美包裹的“安逸”里,一丝冰冷的东西,像深水下的暗流,开始在我心底隐秘地涌动。那是对一种过于精确的“规律”的本能排斥,对快波娘那种无微不至却又带着无形掌控感的关怀的隐约不适。然而,每次看到新科娘脸上重新焕发出的光彩,

看到她终于能安稳地睡个整觉,看到玉皇大帝健康红润的小脸,我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安,又被巨大的感激和现实的便利压了下去。

直到那个深夜。

一种尖锐的、仿佛来自生理本能的警报在沉睡中猛地将我刺醒。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几下,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床头闹钟发出微弱的“嘀嗒”声。凌晨三点。

不是玉皇大帝的哭声惊醒了我。恰恰相反,是那种绝对的、死寂的安静。太安静了。自从有了玉皇大帝,即使是他在摇篮里安睡,空气里也总弥漫着他细微的呼吸声,或是摇篮运作时那恒定的、背景音般的低微嗡鸣。但此刻,什么都没有。一种纯粹的、

令人心头发毛的真空般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床铺另一侧空空荡荡,带着凉意。新科娘呢?

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得床垫都发出了呻吟。黑暗中,我的眼睛急切地扫视着卧室,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没有新科娘的身影。

心脏跳得更快了,像要撞碎肋骨。我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门,走向同样一片死寂的客厅。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和城市远处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扭曲的光影轮廓。那台纯白的摇篮,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茧,静静地卧在客厅中央的阴影里。

摇篮上方,覆盖着它自带的那个半透明穹顶罩子,此刻罩子内部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幽暗、极其诡异的蓝光。那光很微弱,像深海生物的冷光,却足以照亮罩子内部的情景。

我看见了新科娘。

她背对着我,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摇篮旁边。距离很近,近到她的睡袍下摆几乎要碰到摇篮纯白的底座。她的身体绷得笔直,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在看什么?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那散发着幽蓝冷光的摇篮内部。

摇篮里,玉皇大帝睡得很沉,小胸脯规律地起伏着。但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摇篮一侧悄然探出的东西——那绝不是人类的手臂。

那是一条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臂。它结构精巧、线条流畅,关节处无声地转动,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精准和效率。机械臂的前端,不是手,而是一个细长的、类似注射器针管的金属尖嘴。此刻,那尖嘴正稳稳地悬在玉皇大帝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方。

机械臂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微型容器,里面盛放着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蓝色液体。那液体在幽蓝的冷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无法形容的色彩。随着机械臂极轻微的移动,一滴小小的蓝色液珠,正从针管尖端渗出,颤巍巍地、精准无比地滴落,

无声地没入玉皇大帝微张的小嘴里。

嗡——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更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就在这时,背对着我的新科娘,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压抑的、极度惊恐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厉。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新科娘冰凉、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手臂。她猛地转过头,月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泪水无声地疯狂涌出,顺着指缝往下淌。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指向摇篮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个小屏幕。

那是连接着我们家门口监控摄像头的实时画面显示屏。平时我们很少看它。

屏幕亮着幽幽的蓝光。

画面里显示的,赫然是隔壁快波娘家客厅的景象!角度非常清晰,显然那个摄像头不知何时被调整过方向,甚至可能被替换了!画面中心,正是穿着那身米白色家居服的快波娘。她并没有在睡觉,而是端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背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她的姿势异常端正,

一动不动,像一尊蜡像。

让我们魂飞魄散的,是她身后的那面墙!

那面原本应该是挂着普通装饰画的墙壁,此刻密密麻麻,像某种病态的展览馆,贴满了照片!

全都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有我抱着刚出生的玉皇大帝在产房里的,有新科娘喂奶时低头微笑的,有我们一家三口在小区花园晒太阳的,有我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打盹的,甚至还有玉皇大帝在摇篮里安睡的特写……这些照片,有些像是偷拍的,角度隐秘;有些则明显是我们自己手机或相机里存的,

比如产房那张。它们被精心打印出来,一张挨着一张,严丝合缝地贴满了整面墙壁。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张照片上,无论是我、新科娘,还是襁褓中的玉皇大帝——

我们每一个人的嘴角,都被用鲜艳的红色马克笔,画上了一个弯弯的、上扬的弧度!

那笑容的弧度、大小,和快波娘脸上那永不褪色的、完美得诡异的笑容,一模一样!像是一个个被强行贴上去的、血红色的面具!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冻结了四肢百骸。快波娘那端坐的背影,那满墙被强行画上诡异笑容的“全家福”,在监控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构成了一幅极致疯狂、令人窒息的恐怖图景。

她一直在看着我们!用这种方式,时时刻刻地看着!她不仅在控制摇篮里的孩子,她还试图用那血红的笔,强行涂抹掉我们脸上所有的真实表情,只留下和她一样的“完美”笑容!

新科娘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直地往下瘫倒。我手忙脚乱地抱住她,自己也摇摇欲坠。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逃!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摇篮里那幽蓝的光无声地熄灭了。那条刚刚完成“注射”的冰冷机械臂,像一条归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缩回了摇篮光滑的底座内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玉皇大帝均匀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甚至不敢再看摇篮一眼,更不敢看屏幕上快波娘那静止的背影和满墙诡异的“笑容”。我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着瘫软的新科娘,跌跌撞撞地冲回卧室。反锁房门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走…我们走…带上玉皇大帝…马上走…”新科娘蜷缩在床角,牙齿格格打颤,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

“好,走!马上!”我的声音也在发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强迫自己冷静,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衣柜,胡乱抓了几件我和新科娘的衣物塞进一个背包。又冲到玉皇大帝的房间,把他的一些必需品——奶瓶、奶粉、

尿不湿——一股脑扫进婴儿包。做这一切时,我的手指僵硬冰冷,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显得笨拙慌乱。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再次冲回客厅。那台纯白的摇篮依旧静静地立在黑暗中,像一个蛰伏的白色恶魔。我不敢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近乎粗暴地把沉睡中的玉皇大帝从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摇篮里抱了出来。

他的小身体温热柔软,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此熟悉,此刻却让我心头一阵阵发冷发紧。他睡得那么沉,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新科娘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衣物的背包,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一手抱着玉皇大帝,一手紧紧抓住新科娘冰凉的手腕,低吼一声:“走!”

我们像两个亡命的窃贼,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冲到玄关。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监控屏幕。拧动门把手时,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外面是同样死寂的楼道。感应灯没有亮,一片浓稠的黑暗。

就在我们即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电子提示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客厅那台纯白的摇篮方向传来。那声音短促、冰冷,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宣告意味。

我和新科娘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声音,像是一个开关被按下了。

紧接着,仿佛为了印证我们最深的恐惧,被我紧紧抱在怀里、原本沉睡的玉皇大帝,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初醒的懵懂,没有对黑暗环境的迷茫。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乌黑,明亮,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属于婴儿的天真和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又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他就那样直勾勾地、定定地,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们身后——那洞开的家门,

以及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客厅。

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新科娘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

那绝对不是婴儿的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非人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刚才那一声“滴答”,唤醒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某种沉睡的指令。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下一秒,玉皇大帝那小小的、柔软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口型——

那是一个无声的、标准的、和快波娘脸上如出一辙的、完美到令人心胆俱裂的——

微笑。

巨大的惊恐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甚至忘了怀里抱着的是我的儿子,那冰冷的眼神和诡异的微笑让我本能地想要把他丢出去!但残存的意志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逃!离开这栋楼!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我猛地收紧手臂,把玉皇大帝死死箍在怀里,不再看他的眼睛,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新科娘,一头撞进了门外浓墨般的黑暗里。楼道里冰冷刺骨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身后,家门洞开着,像一个无声嘲笑的黑色巨口。我们不敢停留,

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冲向楼梯间。

沉重的防火门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楼道里如同惊雷。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布满灰尘的楼梯和冰冷的金属扶手。这突如其来的光明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将我们仓皇的身影暴露无遗,巨大的恐惧感如影随形。

“快!下楼!”我低吼着,声音嘶哑变形,抱着玉皇大帝率先冲下台阶。新科娘踉跄着跟上,高跟鞋在冰冷的台阶上敲打出杂乱无章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脆响。玉皇大帝依旧安静得出奇,小小的脑袋贴在我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

却带来一种毒蛇吐信般的滑腻触感。我不敢低头看他。

一层,又一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浓重的灰尘味。身后,只有我们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放大,更显得周围死寂得可怕。整栋楼仿佛陷入了沉睡,又或者,是一个巨大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坟墓。

终于冲到一楼。单元门的电子锁发出幽幽的蓝光。我颤抖着手指,几乎是砸在上面输入开锁密码。滴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天籁。沉重的玻璃门滑开一道缝隙,外面是空旷的、被路灯染成昏黄的小区路面,凌晨冰冷的空气带着自由的味道汹涌而入!

自由!近在咫尺!

就在我抱着玉皇大帝,一只脚即将跨出单元门的瞬间——

“哒、哒、哒…”

一阵不急不缓,却清晰得如同敲在心脏上的脚步声,从我们刚刚冲下来的楼梯上方传来。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正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向下逼近。

是快波娘!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新科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的呜咽,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跑!不能停!

我猛地将玉皇大帝往怀里更深处一按,另一只手死死拽住新科娘,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单元门,冲进了外面冰冷的夜色里。

凌晨的小区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在地上拉出我们仓皇逃窜的、被无限拉长的扭曲影子。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刺得眼睛生疼。我抱着玉皇大帝,拖着几乎虚脱的新科娘,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朝着我停在路边的车子,

没命地狂奔。

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身后那“哒、哒、哒”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竟然没有被甩开!它保持着那种令人绝望的、精准的节奏,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仿佛就在我们身后几米之外!

新科娘已经跑不动了,全靠我拖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涣散,恐惧彻底击垮了她。我咬碎了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看到了我那辆黑色的SUV,它就停在十几米外,像一个沉默的避难所。

钥匙!钥匙在口袋里!我一只手死死抱着玉皇大帝——他依旧安静得诡异,小小的身体像块冰冷的石头——另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疯狂摸索。冰冷的金属触感!我一把抓出钥匙,对着车子疯狂按动解锁键。

“嘟!嘟!”车灯急促地闪烁了两下,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短暂的光影明灭间,我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瞥向了我们刚刚逃出来的那栋居民楼。

心脏,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跳动。

整栋楼,像一尊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而此刻,在这栋楼的每一个窗户后面——

是的,每一个!

无论是高层的,还是低层的,无论是我们隔壁的,还是隔着几个单元的…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都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他们如同被同一个无形的提线操纵的木偶,穿着各色的睡衣或家居服,身形高矮胖瘦不一,有男有女。他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后,脸孔隐匿在室内更深的黑暗中,看不真切五官。

但就在我车灯闪烁的那一刹那,所有那些窗户后面的人影,像是接收到了某个统一的、无声的指令——

齐刷刷地,抬起了他们的手臂!

僵硬地,整齐划一地,朝着我们狂奔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挥动着!

一下,又一下。

那动作缓慢、滞涩,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告别仪式,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几十条手臂在黑暗的窗框里无声地起落,如同一片在死水中摇曳的、诡异的水草森林。

一股寒气,比西伯利亚的冻土更深、更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骨髓,直冲头顶。头皮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脚底,又在瞬间被抽空。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居民楼!这是一个巢穴!一个被精心编织的、巨大陷阱的冰山一角!快波娘…她不是一个人!

“上车!!!”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扭曲变形。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把已经吓傻的新科娘塞进副驾驶,自己抱着玉皇大帝,像扔一块烫手的烙铁一样,将他迅速放进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里。他依旧安静,

那双空洞的黑眼睛在车顶灯微弱的光线下,毫无情绪地扫过我的脸。

我甚至来不及给他扣上安全带!逃命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重重摔上车门,扑进驾驶座,钥匙粗暴地捅进锁孔,用力一拧!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刺眼的白光瞬间撕裂前方的黑暗——车灯亮了!

灯光扫过的瞬间,我瞳孔骤缩!

就在车头正前方,距离不到十米的小区道路中央,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米白色的家居服,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还有那张在车灯强光照射下,依旧挂着完美无缺、弧度精准笑容的脸!

快波娘!

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怎么下来的?!她明明刚才还在楼梯上!

她站在惨白的车灯光柱里,脸上那笑容在强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虚假,像一张精心绘制后贴在脸上的面具。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闹。

“坐稳!”我对着副驾上瑟瑟发抖的新科娘嘶吼一声,双眼瞬间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取代。油门被我狠狠踩到了底!

引擎发出狂暴的嘶吼,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黑色的SUV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巨兽,带着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灯光里那个微笑的身影,朝着那堵象征着绝望和扭曲的人墙,疯狂地撞了过去!

挡风玻璃外,快波娘的身影在急速放大,她脸上的笑容在强光下清晰得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到她嘴角那细微的、永恒不变的弧度。她没有躲闪,没有惊慌,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笃定这钢铁的洪流无法真正触及她。

就在车头即将吞噬她的那一刹那——

“滋啦——!”

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刺耳的电流噪音,毫无预兆地从车载音响喇叭里猛地爆出!那声音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耳膜,瞬间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踩油门的脚都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噪音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随即消失。

就在噪音消失的瞬间,我眼前猛地一花!

挡风玻璃上,快波娘那近在咫尺、带着诡异微笑的脸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骤然扭曲、破碎、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在挡风玻璃上凭空绽放的、铺天盖地的紫藤花!

深紫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开得无比绚烂,无比热烈,如同汹涌的紫色瀑布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那逼真的色彩,那随风摇曳的姿态,那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浓郁生命力……正是新科娘最钟爱、无数次念叨着要在自家阳台种上的那种紫藤花!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以这种全息投影般的方式,在凌晨冰冷的小区道路上,在生死时速的逃亡时刻,如此突兀、如此妖异地盛开!

视觉神经被这超现实的景象狠狠冲击,大脑瞬间宕机。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方向瞬间失控,朝着路边猛地甩了出去!车身剧烈倾斜,巨大的离心力把我和新科娘狠狠掼在车门上!

“啊——!”新科娘的尖叫几乎撕裂了空气。

就在我凭着本能,手忙脚乱地猛打方向盘,试图将失控的车子拉回正轨,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瞬间——

“啦啦啦…小宝宝,睡觉觉…”

一阵无比熟悉的、轻柔甜美的电子童谣声,毫无预兆地、清晰地,从车子的后座——从那台儿童安全座椅的方向——响了起来!

那声音,和那台纯白摇篮哄睡时播放的旋律,一模一样!此刻却如同地狱的安魂曲!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成了冰。

后视镜里,安全座椅上,玉皇大帝不知何时已经自己坐直了小小的身体。他那张红润的、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好奇,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非孩童的漠然。那双空洞漆黑的大眼睛,透过弥漫着虚幻紫藤花影的挡风玻璃,

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黑暗的道路。

紧接着,就在那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背景音中,中控台上,那个车载导航屏幕,毫无征兆地、自动地亮了起来!

幽蓝的光线瞬间照亮了驾驶舱。

屏幕上,代表我们位置的小箭头,正沿着一条代表道路的细线疯狂向前移动。而在箭头的前方,原本显示着通往城市外环高速的路线图,此刻却诡异地扭曲、跳动了一下。

下一秒,一个清晰无比的、血红色的箭头标记,如同被无形的笔狠狠刻下,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那箭头,锐利、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稳稳地标定了一个方向——

不是通往自由的高速路出口。

箭头直直地指向我们刚刚逃离的那栋居民楼!指向那个贴满诡异“全家福”的房间!

指向“家”。

导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这一刻,用那种毫无起伏、却穿透了童谣和引擎噪音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在死寂的车厢里:

“路线已重新规划。”

“前方路口——”

“请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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