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终日缄默,渐生灵智,欲言而恐露顽石本相,遂以苔藓覆口,千年不语。
终有一日,雷雨交加,苔藓剥落,石缝迸出一声:“饿……”
其声震响林樾,百兽皆惊,四散而逃,方知腹中早被飞鸟筑巢育雏。
——【默石】
————————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带着斩断晨风的锐利,在沉剑谷的幽潭边戛然而止。
叶清霜手腕轻旋,那柄通体如秋水凝光的寒剑便挽出一个完美的剑花,精准地滑入背后古朴的剑鞘中。
她身姿挺拔,月光白的素纱长裙纤尘不染,仿佛昨夜密林深处的泥泞、狼狈与惊惶,都不过是林真的一场荒诞梦境。
唯有那双如同寒星的眼眸深处,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底气?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潭边练习剑招的林真身上,而是投向了更远处——沉剑谷出口的方向。
那里,隐隐传来的不再是幽谷的鸟鸣泉响,而是鼎沸的人声、骏马的嘶鸣,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江湖”的喧嚣与压力,正顺着谷口的风,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论剑大会。” 叶清霜的声音响起,清冷依旧,却少了往日的空寂,多了几分沉凝的重量,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辰时三刻,剑鸣峰。”
言简意赅,是她的风格。
林真正龇牙咧嘴地比划着一招极其别扭的“玄天圣女剑法”起手式,闻言动作一僵,差点把手里充当长剑的枯树枝戳到自己脚背上。
“论剑大会?今天?!” 他猛地扭头,脸上还带着晨练憋出的红晕,“剑仙姐姐,你……你真要去?”
叶清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首,清冷的目光扫过林真。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真瞬间读懂了里面蕴含的“废话”二字。
“呃…我的意思是,”林真赶紧把枯树枝扔了,搓着手凑近两步,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烁着贼兮兮的光芒,“咱那‘举牌社交大法’……带上了吧?”
叶清霜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言语,只是右手极其自然地、仿佛拂去衣襟尘埃般,在左侧宽大的素纱袖口处轻轻一按。那袖袋微微鼓起一个方正的轮廓。
林真眼睛一亮,如同得了什么绝世秘籍,用力一拍大腿:
“好!稳了!剑仙姐姐,记住咱们的策略!能举牌,绝不张嘴!牌出如剑,言简意赅!高冷人设永不塌房!管他是盟主还是魔头,三板斧拍过去,保管让他们晕头转向,还觉得你深不可测!”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
“特别是那个‘告辞’牌!情况不对,立马亮牌跑路!三十六计走为上!”
叶清霜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当林真提到“告辞牌”时,她按在袖袋上的指尖,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她没再看林真,目光重新投向谷口喧嚣的来处,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自九天云外传来的钟鸣,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扫过剑鸣峰顶,压下了所有嘈杂的声浪。
论剑大会,正式开启!
剑鸣峰顶,早已是人头攒动,旌旗招展。
巨大的演武场由整块青玉铺就,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演武场正北,是依山而建的高台,武林盟主端坐中央,玄色金纹袍服,面容沉肃,不怒自威。
雷磐按剑侍立其侧,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各门各派的掌门、长老、精英弟子,依序落座两侧高台,目光灼灼,聚焦于场中。
场地中央,已用白灰画出了九个巨大的圆形区域,代表九座论剑台。
此刻,已有数道身影在台上剑光闪烁,气劲纵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引得周围阵阵喝彩。
然而,当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最高处那座“天剑台”的汉白玉长阶顶端时,整个剑鸣峰顶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叶清霜。
一袭月光白,不染尘埃。
墨发如瀑,仅以素玉簪轻绾。
身姿挺拔孤峭,如同万仞冰峰上遗世独立的雪莲。
她步履从容,沿着长阶一步步走下,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剑气,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为之冻结凝结。
“嘶……”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
“冷月剑仙!她果然来了!”
“这气场……不愧是当世剑道魁首!”
“听说她剑法已臻化境,惜字如金,今日不知能否有幸聆听仙音……”
无数道或敬畏、或仰慕、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将她笼罩。
高台之上,盟主的目光深沉,雷磐的眼神更加锐利。
一些自诩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更是挺直了腰板,整理仪容,试图引起这位冰山美人的一丝注目。
压力!无形的、如同实质的压力!
林真混在圣女宫所属的、相对偏僻的一处看台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清晰地看到,叶清霜踏上青玉演武场地面时,那握着剑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脚步似乎也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线条,在林真眼中却绷紧如弦。
“天剑台,第七阵!”
司仪长老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
“点苍派,陈松涛,请战——!”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已如大鹏般掠上最高的天剑台。
来人约莫四十许,面容精悍,背负一柄古朴长剑,对着刚刚站定的叶清霜抱拳行礼,声若洪钟:
“点苍陈松涛,久仰冷月仙子剑术通神!今日斗胆请教,还望仙子不吝……”
他一番场面话说得慷慨激昂,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豪迈与热络。
然而,他最后一个“赐教”二字尚未出口——
叶清霜动了。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抬眼去看这位点苍派成名已久的剑客。
她只是微微侧身,左手极其自然地从宽大的素纱袖口中探出——手中赫然握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还带着明显手工刻痕的深色木牌!
手腕轻抬,木牌竖起,稳稳地、精准地挡在了她自己与陈松涛之间。
牌面上,一个方方正正、笔画粗犷、甚至有点歪扭的墨字,在晨光下清晰无比:
“嗯。”
陈松涛慷慨激昂的陈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僵住,嘴巴还保持着半张的姿势,眼神里充满了茫然、错愕,以及一丝被轻视的愠怒。
他后面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对仙子风姿的赞美、对剑道理解的探讨……全都被这一个简单粗暴的“嗯”字牌,硬生生堵了回去!
全场:“???”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蜂群般的嗡嗡议论声。
“这…这是什么意思?”
“嗯?就一个‘嗯’字?!”
“冷月仙子这是……不屑于与陈大侠多言?”
“嘶……好生高傲!果然名不虚传!”
高台上的点苍掌门,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陈松涛站在台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最终,所有情绪化作一声带着憋屈的冷哼:
“好!既然仙子惜字如金!那陈某得罪了!”
锵!
长剑出鞘,剑光如匹练,带着点苍派特有的苍茫云海之意,卷起凌厉劲风,直扑叶清霜!
叶清霜身形未动,仿佛那扑面而来的剑气只是拂面清风。
她右手轻描淡写地搭上自己背后名为寒螭剑的剑柄。
铮——!
剑鸣再起!一道凝聚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剑光后发先至!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花哨繁复的招式。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如同月光划破夜幕的弧线!
嗤啦!
陈松涛那声势浩大的剑光如同脆弱的薄冰,被瞬间从中剖开!
冰冷的剑气擦着他的脸颊掠过,带起几缕断发!
他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整个人如遭重击,噔噔噔连退七八步,脸色煞白,握剑的手抖个不停,虎口已然崩裂!
胜负已分!一招!
陈松涛站稳身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后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对着依旧静立原地、仿佛从未动过的叶清霜再次抱拳,声音干涩:
“仙子剑法通玄,陈某……受教了!敢问仙子,方才那一剑……”
他想问那一剑的名目,想探讨其中蕴含的剑理。
这是败者常有的求教,也是江湖论剑的规矩。
然而,他的话再次被打断了。
叶清霜那只握着木牌的左手,再次抬起。
依旧是那个动作,依旧是那块牌子。
只是这次,牌面换成了另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的字:
“哦。”
陈松涛:“……”
全场:“……”
点苍掌门差点捏碎了座椅扶手!
陈松涛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胸中一股闷气堵得他几乎要吐血!
这算什么?!
赢了连句话都不屑说?!
一个“哦”字就把他打发了?!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他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清霜已经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
望向了司仪长老的方向。
那意思很明显:下一个。
“噗……”
看台角落的林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疯狂耸动,整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成了!真成了!
这“哦”字牌用得,简直是神来之笔!
杀人诛心啊剑仙姐姐!
他感觉自己快要憋出内伤了!
陈松涛最终在无数道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中,脸色铁青地、脚步踉跄地跳下了天剑台。
接下来的几场,彻底成了“举牌社交大法”的炫技现场。
崆峒派长老一套刚猛无匹的“七伤拳”打完,累得气喘吁吁,抱拳请教拳剑优劣。
叶清霜:“嗯。”
牌出,一剑寒光闪过,长老的拳套裂开一道细缝,寒气透骨。长老脸色煞白,默默退下。
南海剑派的妖娆女剑客,剑走偏锋,身法诡异如魅影,言语间更是带着撩拨试探:
“久闻姐姐冰肌玉骨,不知可曾……” 话未说完,迎面撞上叶清霜举起的那块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哦”字牌。
女剑客魅惑的笑容僵在脸上,后续的挑逗话语全被冻了回去。
交手不到三招,便被一道精准的剑气点中手腕,长剑脱手。
丐帮一位辈分极高的九袋长老,醉醺醺地拎着打狗棒上台,打着酒嗝嚷嚷着要讨教几招醒醒酒。
叶清霜眉头都未皱一下,直接亮出“告辞”牌,同时身形微动。那长老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推力传来,他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腾云驾雾般,轻飘飘地被“送”下了擂台,落地时酒都醒了大半,目瞪口呆。
啪嗒!啪嗒!啪嗒!
木牌拍出的声音,清脆、利落、高效,如同最精准的指令。
“嗯。”——表示知道了,开打。
“哦。”——表示打完了,下一个。
“告辞。”——表示不想打,请下去。
简洁!高效!高冷!神秘!
九座论剑台,高手轮番上阵,剑气纵横,气劲爆裂,打得难分难解。唯有最高的天剑台,画风清奇。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木牌轻拍,剑光乍现,胜负立分。叶清霜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在“举牌社交大法”的加持下,将“高冷”二字演绎到了极致,也把“社恐”的保护机制发挥到了巅峰!
看台上,最初的惊愕、不解、甚至愤怒,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敬畏!深不可测的敬畏!
“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惜字如金,字字珠玑!一个‘嗯’是开战宣言,一个‘哦’是胜利总结,一个‘告辞’是境界超然!”
“是啊!那些废话连篇的,终究落了下乘!剑仙前辈早已超脱了语言的桎梏!”
“以牌代言,以剑明心!此等境界,吾等只能仰望啊!”
“举牌之间,胜负已定!真乃宗师气度!”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在各处看台蔓延,看向天剑台上那道清冷身影的目光,充满了狂热与崇拜。
连高台上的盟主,看着叶清霜那举重若轻、牌出敌退的姿态,紧锁的眉头都微微舒展,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林真缩在看台角落的阴影里,整个人像得了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憋笑憋得太狠,把嘴唇咬破了!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压制那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笑意。
可每一次看到叶清霜面无表情地拍出那块歪歪扭扭的“哦”字牌,把对手噎得脸色发青时,那强烈的荒诞感和成就感就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天剑台!最终阵!”
司仪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传遍全场。
“峨眉派,静玄师太,请战——!”
一位身着灰色缁衣、手持拂尘、面容清癯的老尼,飘然落于天剑台上。她目光平和,气息沉凝如渊,对着叶清霜单手行礼:
“阿弥陀佛。叶施主剑道通神,老尼静玄,斗胆以手中拂尘,领教施主‘无垢剑心’。”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显然不是之前那些可以随意“嗯”“哦”打发的人物。
峨眉掌门,武林泰斗之一!
全场瞬间屏息。
所有人都想知道,面对这等前辈高人,冷月剑仙是否还能维持她那“举牌社交”的高冷姿态?
叶清霜的目光落在静玄师太身上,清冷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
她并未立刻举牌,握着木牌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木纹,似乎在权衡。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微妙时刻——
“叮!”
林真脑海里的系统提示音,如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友,带着一丝贱兮兮的调调响起:
“检测到宿主‘憋笑快憋出内伤’的强烈意念,能量溢出,触发临时技能:【隔空传音·意念版】(单次)。目标锁定:叶清霜。请宿主把握机会,传递‘爱的鼓励’,或继续拱火。”
林真眼睛猛地一亮!机会!
他立刻收敛心神,努力把快要憋炸的笑意转化为“意念”,如同发射脑电波般,朝着天剑台上那道清冷身影疯狂传递:
‘剑仙姐姐!稳住!你是最棒的!’
‘别慌!拿出你劈石头的气势来!’
‘想想咱们的举牌大法!想想社恐福音!’
‘对付前辈高人,更要高冷!用牌子拍她!用你的眼神冻住她!’
‘想想蜘蛛!想想你比蜘蛛厉害多了!’
一连串混杂着鼓励、提醒和一点恶趣味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子弹,瞬间跨越空间,轰入叶清霜的脑海!
天剑台上,叶清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握着木牌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再次泛白!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层碎裂,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突然“脑聊”的惊愕,有被戳中“蜘蛛”痛脚的羞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注入的、带着点痞气的……底气?
她猛地抬眼,目光不再有丝毫迟疑,重新变得冰封、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她不再犹豫,左手再次抬起!
这一次,不是单块牌子。而是三块木牌叠在一起,被她以一种近乎“拍惊堂木”的决绝姿态,重重地、依次拍在身前!
“啪!”(嗯!)
“啪!”(哦!)
“啪!”(告辞!)
三声清脆的拍击,如同三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全场观众的心脏上!
也拍在了静玄师太平静无波的心湖上!
三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如同三面战旗,宣告着冷月剑仙不可动摇的社交法则!
也宣告着这场论剑的终极态度:
开打,打完,再见!
静玄师太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
她看着那三块散发着“生人勿扰”气息的木牌,又看看叶清霜那双冰封之下仿佛燃烧着某种倔强火焰的眼眸,握着拂尘的手,微微顿住了。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史无前例的“木牌三连击”震得魂飞天外!
连高台上的盟主,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叶清霜拍完牌子,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周身那凛冽的剑气再无丝毫凝滞,轰然爆发!
如同沉睡的冰龙彻底苏醒!
铮——嗡!!!
寒螭剑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带着兴奋嗡鸣的长吟,悍然出鞘!
冰冷的剑光不再内敛,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极地寒潮,带着冻结万物、破灭万法的恐怖意志,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剑台!
咔咔!
空气不堪重负,仿佛要被这极致的寒意冻裂!
静玄师太脸色骤变!
手中拂尘瞬间爆发出柔和的清光,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试图化解这冻结灵魂的剑意!
一场真正顶尖的、无声的交锋,在木牌拍落的瞬间,已然爆发!
⌓‿⌓:~嗬嗬嗬~
林真缩在角落,看着天剑台上那被恐怖寒潮笼罩、连空气都扭曲的光影,感受着手中木牌在叶清霜爆发剑气时传递来的细微震动。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疯狂耸动,发出如同濒死天鹅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对着台上那道模糊的、如同冰雪风暴中心的身影,发出了来自灵魂的笑声:
“仙子姐姐……这木牌……还能这么用的吗……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