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鸟,衔玉枝筑巢,引百禽朝拜。

一稚雀问:

“为何不鸣?”

神鸟垂首:

“声若裂帛,恐惊诸君。”

遂噤声千年,华羽渐凋,终成山间哑石,唯玉枝空悬风中。

——【喙】

————————

“踩它啊——!!!”

“爆金币啊——!!!”

“金色传说啊——!!!”

林真那石破天惊、充满“游戏刻板印象”的吼声,如同在沉剑谷幽静的山涧里引爆了一颗炸雷!

声浪裹挟着他新得的、还带着“香油蒜泥”余韵的破防内力,轰轰烈烈地撞向四周的山壁,激起层层叠叠、越来越响亮的回音,如同有无数个林真在谷中同时呐喊!

“踩它踩它踩它——!”

“爆金爆金爆金——!”

“传说传说传说——!”

寒潭边,时间仿佛被这魔音灌脑的声浪冻结了。

那只优哉游哉的巨大狼蛛,八条钢矛似的长腿猛地一僵,油亮的背甲上,那些暗红色的狞笑花纹似乎都抽搐了一下。

咔哒、咔哒——

它那对复眼警惕地转向声音来源——巨石后探出的半个脑袋。

它的口器开合间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急促起来,像是对刚才声音的不满,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而真正被这平地惊雷轰得魂飞天外的,是叶清霜!

这位名震天下的冷月剑仙,在林真吼声炸响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一颤!

那原本就因为面对陌生品类的蜘蛛而绷紧到极限、如同拉满弓弦的神经,在这一声充满荒诞意味的“爆金币”呐喊中——彻底崩断了!

仿佛在说着:这里怎么还会有陌生人?!

铮——!!!

一声失控的、尖锐刺耳的剑鸣!

她手中那柄刚刚才劈歪、剑身还凝结着冰霜的长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山崩海啸,猛地爆发出失控的剑气!

冰冷的剑光不再是凝聚的匹练,而是如同炸开的冰风暴,毫无章法地四散迸射!

嗤!嗤嗤嗤!

剑气纵横!

寒潭边的青草地瞬间被犁出数道深沟!

水汽被冻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几株碗口粗的翠竹被拦腰斩断,断口光滑如镜,覆盖着厚厚的白霜!

甚至还有一道失控的剑气,险之又险地擦着林真藏身的那块巨石的边缘掠过,留下一道深达寸许、冒着森森寒气的冰痕!

嗖!

林真吓得一下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乖乖!这社恐发作起来,比魔教攻城还恐怖!

这剑气乱飙的!无差别攻击啊!

而风暴的中心——叶清霜,在爆发出这失控的一剑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她握着剑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几乎要握不住那沉重的剑柄。

那清冷绝伦的容颜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苍白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她猛地抬头,那双如同寒星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映入了林真的身影——那个裹在好几层纱里、头发乱糟糟、脸上还带着淤青、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圣女”。

那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一种看穿了她的狼狈、她的恐惧、她最不堪一击的弱点后的……了然于心?

甚至还有一丝……同情?!

轰——!

一股比被蜘蛛盯上强烈百倍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叶清霜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所有华服、赤裸裸暴露在烈日下的囚徒!

什么高冷剑仙!什么一剑光寒!此刻在她自己眼中,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逃!

必须逃!

立刻!马上!远离这里!

远离这个看穿了她所有不堪的“圣女”!

远离那只该死的蜘蛛!

逃离这让她窒息的注视!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叶清霜猛地转身!

甚至顾不上收回那柄还插在卧牛石冰缝里的佩剑,也顾不上维持什么绝世高手的风范!

她提起那身月光白的素纱裙摆,动作僵硬却快如鬼魅,朝着与林真藏身巨石相反的方向——沉剑谷更幽深、更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亡命般狂奔而去!

那背影,哪里还有半分剑仙的飘逸出尘?

活脱脱像一个被恶鬼追杀的落难少女!

跌跌撞撞,裙摆被荆棘挂破也浑然不觉,几次差点被盘虬的树根绊倒,只留下身后一路被剑气摧残的狼藉和……一只茫然停在原地、歪着脑袋似乎很不解的巨型狼蛛。

林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月光白的身影以一种极其不符合“剑仙”身份的狼狈姿态消失在密林深处,又看看草地上那只似乎在思考蛛生的巨大狼蛛,再低头看看自己刚才吼得太用力而有些发麻的嗓子眼……

……

“呃…好像…玩脱了?”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喃喃自语。

本意是想活跃下气氛,顺便看能不能真爆点“装备”,结果直接把正主吓跑了?

还跑得连剑都不要了?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只依旧在口吐芬芳的狼蛛,保持着安全距离。

果然,这么大的个头,现在还不是它的进食时间,只要不靠近它的领地,它是不会理我的。

林真静悄悄的,走到那块被叶清霜一剑劈开的卧牛石旁,仔细观察着……

断口光滑如镜,寒气逼人,手摸上去冰冷刺骨。

旁边,那柄通体如秋水、剑身铭刻着繁复云纹的长剑,还深深地嵌在冰缝里,散发着幽幽的寒气和不甘的嗡鸣。

林真试着拔了一下,纹丝不动。

剑柄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年寒冰。

好剑!

可惜主人是个怕蜘蛛怕到弃剑而逃的社恐。

“这叫什么事儿啊……”

林真叹了口气。

他扛起这柄比他想象中沉重得多的剑身,冰寒的剑气顺着剑柄透入体内,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丹田里那股暖流立刻涌上,将寒意驱散。

他认命地朝着叶清霜消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去。

总不能让人家剑仙光着脚在深山老林里跑吧?

万一再遇到蜘蛛咋办?

————————

沉剑谷深处,古木愈发参天,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所有天光,只有零星的光斑艰难地穿透下来,在地面积年的腐殖层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

沙沙、沙沙……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林真自己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声响,以及偶尔不知名鸟兽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短促鸣叫。

林真扛着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密林里转悠了小半个时辰,体内的内力流转倒是越发顺畅,感知也变得敏锐了许多。

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山泉滴落的声音,甚至能分辨出风吹过不同种类树叶的细微差别。

终于,在一处被巨大蕨类植物和垂挂藤蔓几乎完全遮蔽的山壁凹陷处,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喘息声。

他放轻脚步,拨开层层叠叠的肥大蕨叶和湿漉漉的藤蔓。

凹陷处,光线昏暗。

叶清霜蜷缩在一块相对干燥的青黑色岩石后面,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身月光白的素纱长裙沾满了泥点和草屑,裙摆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沾了泥污的白色绸裤。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受了极度惊吓、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脆弱小兽。

那柄被她遗弃的“寒螭”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剑身上的寒气似乎也黯淡了许多,如同主人此刻的状态。

林真扛着她的剑,站在藤蔓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因为“玩脱了”而产生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心里不是滋味。

这哪里是什么高高在上、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剑仙?

这分明是个被巨大恐惧和社恐压垮的、孤独无助的姑娘。

她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身影,和她平日里展现给世人的、如同冰峰雪莲般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形成了惨烈到让人心酸的反差。

林真没有贸然靠近。

他能感觉到对方此刻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应。

他想了想,轻轻放下扛着的剑,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在距离叶清霜藏身岩石大概七八丈远的地方,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放空,仿佛在欣赏这阴暗角落里顽强生长的几朵不知名小野花。

体内的内力缓缓流转,将呼吸调整得绵长而均匀,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嗒……嗒……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只有山壁渗出的水滴,偶尔滴落在岩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岩石后面那细微的、压抑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

林真敏锐地捕捉到,叶清霜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一点点,露出一只眼睛的眼角余光,极其警惕、极其快速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受惊的鹿,带着残余的恐惧和浓重的戒备。

林真依旧没动,只是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无害、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

那笑容配合着他脸上的淤青和乱糟糟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却也奇异地冲淡了此地的阴郁和紧张。

叶清霜那只露出的眼睛迅速缩了回去,岩石后再次陷入沉寂。

但林真能感觉到,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息,似乎……松动了一丝丝?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岩石后面传来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叶清霜似乎调整了一下姿势。

然后,一个低得几乎如同呓语、带着浓重鼻音、却又努力想保持清冷腔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剑……还我……你……走……”

声音虽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只是那尾音的颤抖,彻底出卖了她强装的镇定。

林真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他没有立刻递剑,反而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目光依旧看着那几朵小野花:

“剑是好剑,就是太沉了。扛着它钻林子,差点没把我这老腰累折。”

他夸张地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我说剑仙姐姐,你们练剑的都这么拼吗?佩剑整得跟攻城锤似的?”

岩石后面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林真继续自顾自地说,语气带着点感同身受的唏嘘:

“不过话说回来,谁还没点怕的东西呢?我就特怕蟑螂!特别是那种会飞的油葫芦!嚯!那玩意儿扑棱着翅膀冲你脸飞过来的时候,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街头混混,保管吓得你灵魂出窍!什么武功招式全忘光,就剩嗷嗷叫唤满地乱窜的本能了!这跟武功高低没关系,纯粹是生理反应!刻在骨子里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岩石那边的动静。

叶清霜环抱膝盖的手臂,似乎微微松开了一点点。

“所以啊,”林真总结陈词,语气无比真诚,“怕蜘蛛,真不丢人!那玩意儿长得就违反自然规律!八条腿!还带毛!还那么大个!搁谁谁不怵?要我我也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这跟是不是剑仙没关系!咱是人!是人就有害怕的权利!”

岩石后面,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羽毛落地般的吸气声。

那一直紧绷的、仿佛与世界隔绝的气场,似乎又松动了一分。

林真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不再废话,站起身,走到叶清霜脚边那柄“寒螭”剑旁。

他没有直接去碰剑,而是从自己那身累赘的宫装袖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几样东西——那是他在来的路上,用刺客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随手从一棵枯死的雷击木上削下来的几块巴掌大小的厚实木片。

然后,他就在叶清霜的脚边,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将那几块木片摊开在膝盖上,拿起那把幽蓝色的菱形飞镖,屏气凝神,开始了……

雕刻?!

嚓……嚓……嚓……

飞镖锋利的刃尖划过坚韧的雷击木,发出细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木屑簌簌落下。

岩石后面,叶清霜埋在膝盖里的头,终于缓缓地、试探性地抬了起来。

她那双还带着些许红晕的清冷眼眸,充满了困惑和不解,警惕地盯着林真的一举一动。

林真恍若未觉,全神贯注。

他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匕首的尖端在木片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刻痕。

第一块木片,他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笔画极其简单的字——

“嗯”

第二块木片,刻了一个更简单、甚至有点敷衍的字——

“哦”

第三块木片,刻了两个笔画稍多、却带着点决绝意味的字——

“告辞”

刻完,他拿起那三块边缘还带着毛刺、刻痕深浅不一、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手工耿风格的简陋木牌,放在嘴边,“噗噗”吹掉了上面的木屑。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已经从岩石后露出大半张脸、眼神依旧警惕却写满茫然的叶清霜,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得有点晃眼的、带着点痞气却又无比认真的笑容。

他将那三块还带着雷击木焦糊味的木牌,朝着叶清霜的方向,轻轻地、如同献宝般推了过去。

“喏,剑仙姐姐,试试这个!”

叶清霜的目光落在那三块粗糙的木牌上,眉头微蹙。

林真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位世外高人,尽管形象实在不符,但他仍旧开始了他的“举牌社交学”开山大课:

“此乃我玄天圣女宫秘传之——举牌社交大法!”他拿起那块刻着“嗯”的木牌,在叶清霜面前晃了晃,“精髓就是:能用牌子解决的,绝不动嘴!”

“看!”他模拟场景,举起“嗯”牌,板着脸,下巴微抬,眼神放空做高深莫测状,“别人跟你打招呼:‘剑仙前辈安好?’ 你不想说话?举牌!‘嗯’!简单!大气!深不可测!对方只会觉得你高冷如雪峰,惜字如金!”

他又拿起“哦”牌,举起来,眼神假装略带一丝的惊讶和了然:

“别人跟你汇报:‘魔教昨日偷袭了XX分舵。’ 你懒得评价?举牌!‘哦’!既表示知道了,又显得一切尽在掌握,胸有成竹!对方只会脑补你运筹帷幄之中!”

最后,他拿起那块最重要的“告辞”牌,眼神瞬间变得疏离淡漠,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最妙是这‘告辞’牌!遇到不想搭理的人?不想参加的应酬?或者……”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密林深处,“看到什么不想看到的小动物?心里发怵了?别犹豫!立刻!马上!举起此牌!”

他做了一个极其潇洒(自认为)的转身动作,同时高高举起“告辞”牌,仿佛举着一面免战金牌:

“然后,转身!运起你的绝世轻功!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姿态要潇洒!背影要决绝!留下一个‘本剑仙有要事在身尔等凡人速速退散’的绝世身影!”

林真将三块木牌郑重地再次推向叶清霜,语气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相信我!举牌社交法,专治各种不想说话、不想搭理、心里发怵的疑难杂症!高冷人设永不塌房!社恐福音!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呃,是行侠仗义之必备良品!剑仙姐姐,你,值得拥有!”

嗒……嗒……

昏暗的山壁凹陷处,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叶清霜呆呆地看着被推到面前的三块歪歪扭扭、还散发着焦糊味的木牌,又看看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脸上带伤、眼神却亮得惊人、正唾沫横飞推销着“举牌大法”的“圣女”……

她清冷绝伦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般的荒谬,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意想不到的稻草,还混杂着一丝被这巨大反差冲击到麻木的茫然。

她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迟疑地,触碰了一下那块刻着“告辞”二字的木牌。

粗糙的木刺刮过指尖,带来一点微痛的真实感。

她抬起头,看向林真。

啪嗒。

那双如同寒星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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