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的房间里。

她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

在她的精神世界里，黑暗的虚空中，一个由精神力构筑的巨大正方体静静悬浮。

嗡。

正方体内部，无数线条凭空出现，将其精准地分割成了八个小立方体。模型轻微晃动了一下，但迅速稳定下来。

莉亚没有停下。

精神力再次深入，八个小立方体同时被分割。

八分成六十四。

整个模型的复杂度提升了数个量级。莉亚的额头渗出汗珠，精神力的消耗急剧增加。

维持住。

她咬着牙，将精神力如蛛网般铺开，支撑住每一个新生成的结构。

六十四个立方体稳定悬浮。

再分。

六十四分成五百一十二。

当最后一条分割线构筑完成时，莉亚的精神世界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那个由五百一十二个微小立方体组成的精密模型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莉亚猛地将全部心神灌注进去。

颤抖停止了。

一个由五百一十二个独立单元构成的复杂心智织构，稳定成型。

第一阶段，完成。

她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整个大脑都在发烫。

另一边。

魔法协会，高级图书馆。

这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穿过高窗，在空气中投下看得见的光路。

克莱因坐在长桌的一侧。

他对面，是埃德加法师，那位在期刊发布后，第一时间感受到真理回响的力场学派新星。

“你学徒的论文，我看了不下二十遍。”埃德加将那本《魔导论》推到桌子中央，“完美的论证，无可挑剔的实验。”

他停顿了一下。

“但它不完整。”

克莱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它只告诉了我们怎么落，没有回答为什么落。”埃德加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五個公式，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一个恒定的加速度a。”

“这个问题，现在整个王都的法师都在讨论。”

“这个a，从哪里来？”

克莱因端起面前的清水，喝了一口。

“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埃德加身体前倾。

“我有一个想法，很粗糙。”他压低声音，“会不会是物体本身的一种属性？一种内在的，寻求运动的趋势？当它失去支撑，这种趋势就被激活了。”

“激活后，以一种固定的速率释放，表现为恒定的加速度。”

克莱因放下水杯。

“如果是一种内在属性，它应该与物体的构成有关。”

“一块铅和一块秘银，它们的内在属性天差地别，为什么释放出的运动趋势，是完全一样的？”

“实验证明，加速度是普适的。”

埃德加的思路被打断了。

是啊，普适性。这个理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普适性。它对所有物体都有效。

“那如果不是内在的，就是外在的。”埃德加换了个方向，“有没有可能，是空间本身的作用？”

“比如说，我们脚下的世界，排斥着它上方的所有东西。但这种排斥不是均匀的，而是有某种……梯度。物体会自发地从排斥弱的地方，滑向排斥强的地方。”

“就像水往低处流。”

“这个滑落的过程，就是加速度的来源。”

克莱因的蓝色眼眸里闪过一丝光。

“有意思的猜想。但如何验证？”

“如果存在梯度，那么在不同的高度，加速度的值应该不同。越高的地方，排斥越弱，加速度就越小。”

“理论上是这样。”埃德加点头。

“但现有的任何实验，都无法测量出这种差异。”克莱因说，“无论是从十尺高台，还是百尺高塔，测出来的加速度几乎没有区别。”

“也许是我们的测量精度不够。”埃德加有些不甘心，“也许这种梯度的变化非常微小。”

“一个无法被证伪的理论没有意义。”克莱因直接否定。

图书馆里陷入沉默。只有远处书架间传来的脚步声。

过了很久，克莱因开口。

“我们换个角度。”

“抛弃内在属性，也抛弃空间梯度。”

“回到最原始的问题，是什么在动它？”

“是什么在对它施加影响？”

埃德加看着他。

“是大地。”克莱因说，“物体总是落向大地。那么，影响的源头，就是大地。”

“我同意。”

“那么，大地是如何施加这种影响的？通过接触？显然不是。”克莱因在桌上画着，“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超距作用。”

“大地以某种方式，告诉了空中的石头，让它掉下来。”

埃德加的呼吸急促起来。

“一种场？”

“可以这么称呼。”克莱因点头，“大地向外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场。任何进入场的物体，都会受到影响，产生一个恒定的加速度。”

这个解释看起来比之前的都更合理。

它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加速度是普适的。

因为所有物体都在同一个场里。

“但问题又来了。”埃德加立刻发现了新的矛盾。

“如果大地是源头，这个场就不可能是均匀的。”

“就像蜡烛的光，越远越暗。这个场，也应该随着距离的增加而衰减。”

“那么，离地面越远，加速度就应该越小。”

“我们又回到了刚才那个无法被证伪的困境。”克莱因说。

“不，这次不一样。”埃德加的眼神变了，“这一次，我们有参照物。”

“什么？”

“天空。”埃德加指向窗外，“星星的运动规律。”

克莱因愣住了。

“按照那个理论，太阳和行星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作用。行星围绕太阳运动，速度在不断变化，这说明它们也存在加速度。”

“如果太阳也在散发着一种场，那这个场，绝对不是均匀的。”

“行星离太阳越近，速度变化越快，加速度越大。这说明，太阳的场是随距离剧烈衰减的。”

埃德加的声音越来越快。

“现在，矛盾出现了。”

“天上的规律显示，场是衰减的。”

“地上的规律却显示，场是恒定的。”

“为什么？”

“难道天与地，遵循着两套完全不同的规则？”

克莱因站起身，在长桌边来回踱步。

这是一个更底层的矛盾。

如果承认场的存在，就必须解释，为什么天上的太阳场和地上的大地场，性质完全不同。

“或许，大地场的影响范围很小？”克莱因提出一个假设，“在它影响的范围内，比如几百尺的高度，场的强度几乎没有变化，可以近似看作一个恒定值。”

“那这个范围之外呢？”埃德加追问，“在更高的地方，a会开始减小吗？”

“应该会。”

“那减小的规律是什么？和太阳场一样吗？”

克莱因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

所有的推论，都指向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们缺少数据。

更缺少一个能将天空与大地统一起来的，更底层的理论。

“你的学徒，”埃德加看着克莱因，“她怎么看？”

“她没有提过。”克莱因回答。

他想起了莉亚在解释那些公式时，那种拼命在脑子里翻译，寻找比喻的模样。

那些知识，在她的脑海里，或许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但她倒给他的，只是其中最基础，最容易理解的一小部分。

是她不知道，还是她没说？

“克莱因。”埃德加站起身，“这个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它不只是一个加速度的来源问题。”

“它可能指向世界的终极规律。”

“没错。”

“我会继续研究。”埃德加拿起桌上的期刊，“我会尝试设计一个足够精密的实验，去测量不同高度下，加速度的细微变化。”

“如果你有什么新的想法，随时通知我。”

“好。”

埃德加离开后，克莱因在图书馆里又站了很久。

他回到法师塔。

四楼的房间里很安静。

莉亚已经结束了训练，正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一本关于古代符文的书。

她看得太专注，甚至没发现克莱因走了进来。

克莱因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孩小小的身影。

这个脑袋里，到底还装着些什么？

统一天与地的规律？

这种想法太过疯狂，但克莱因却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做到。

或许，就是她了。

他悄悄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