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到那个黑衣女人的那一夜起她心里便已有过计较。
世人只道武殷朝郡主年幼之时便心思缜密、果决狠厉,却无人知晓她有一个隐秘至斯的习惯——
每晚犯困却又不愿睡下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对着镜子揪下一根头发,第二日清晨在将那根头发咽下,如同吞咽下一枚誓言的苦果。
这是她为自己设下的樊篱,用以对抗世间那些连自我了断都无法实现的意外。
即便是在拜入莫师门下,自此不必担忧不知何处便会出现的刺客之后,她依然不曾改变这一习惯。
然而,黑衣女人降临的那一夜,镜前无声,指间空落。
她没有揪下任何一根发丝。
她岂会不知那女人必然在她身上种下了某种仙家手段。
可那术法的效力,却微妙得令人玩味。
它不足以像提线木偶般完全操控她的一举一动,却又恰好能微妙地撬动心防,放大那些早已蛰伏在阴影里的妄念。
更重要的是,它巧妙地维持在某个临界点上——一个既能让叶惊凰清晰地感知到自身意志的存在,又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借此为由,放纵心底那头一直被礼法、被理智、被那人期许的目光所死死压抑的凶兽。
即便是莫停杯常与她面对面授业,也不曾发觉这道在意志坚韧者身上多半无用的法术。
她没有将这件事说与莫停杯听。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她暂时卸下龙袍的重量、挣脱弟子礼法的束缚,去触碰那片心中禁土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告诉自己,看啊,并非我本意如此,是那妖术作祟。
可在那自欺欺人的帷幕之后,她比谁都清醒。
那场宴会上,她只是贪婪地抓住了这借口,迫不及待地,将那积累了八年、几乎要将她焚成灰烬的偏执与占有欲,轰轰烈烈地释放了出来。
她借着这点由头,终于敢去触碰那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明月。
她多想对着他嘶喊,将一切和盘托出:看,这就是我!不是蛊惑,不是邪术,只是一颗丑陋不堪、却为你沸腾的心!
可这股冲动却在那双眼睛之下败退。
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温柔得仿佛蓄着初春雪融时分的湖水,只看一眼便能平息她心底的火焰。
“几日后拜过祖师,你便去洗剑池独自面壁,不成筑基,不许出关。”
莫停杯终究还是说出了对她的惩罚。
叶惊凰只觉得荒谬。
在漱玉谷内读完江浸月留下的书简后,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究竟带来了怎样严重的后果,早已在心底预演过千百种酷烈的刑罚。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仅仅是……面壁?
莫停杯自然看出了叶惊凰的诧异,但他并未解释。
若她真正知晓“洗剑池面壁”这五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是足以将最坚韧的神魂也磨蚀殆尽的绝对孤寂,是连时光流动都失去意义的永恒放逐,只怕此刻宁愿匍匐在地,恳求他赐下一剑,给她一个痛快。
即便是莫停杯自己,在回忆起洗剑池中那吞噬一切声、光、触感,甚至连自身存在都逐渐模糊的虚无之境时,心湖深处仍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寒意。
“嫌轻了?”
莫停杯斜睨了她一眼,也不多话,默默掏出戒尺。
叶惊凰下意识要躲,然而,就在这退避的念头升起的刹那,一股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审视过的、扭曲的期待,却猛地攫住了她。
她硬生生钉住了脚步。
目光落在戒尺上,叶惊凰缓缓闭上双眼,带着混杂着惧意与竭力掩埋的期待,将手伸向莫停杯。
莫停杯看着她,有些无奈。
小凤凰还是那个瑟缩的小家伙,哪怕装的再狂妄,内里依旧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
那道术法,还真是恶毒啊。
嘭。
戒尺落下,预想中那混杂着剧烈痛感的极乐却并未降临。
叶惊凰小心得睁开眼。
却见那柄早年教她念书时,常落在她掌心的戒尺,不轻不重地落在了石桌上。
“你已成人,为师已不便用这种训导幼童的手段。只是希望记得这份敬畏,莫要再让心底的妄念夺取你的理智。”
叶惊凰不知该是失落还是庆幸,缓缓地收回了手掌。
院中一时只剩山风吹过药圃的细微声响,那些低矮的灵植在夜色里散发着莹莹微光。
“这片凝露草,”叶惊凰忽然指向那片长势最好的药圃,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长得真好。我以前在宫里,也试着养过,总是半死不活。”
莫停杯顺着她所指看去,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我不会料理这些小家伙,只会种些不必打理的俗物。这株草是潇潇种的。她很喜欢这株草。虽然是在九幽附近被初次发现的植物,却能凝结最纯净的灵气露珠。这草很像她。”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温和,听得叶惊凰微微一怔。
她难以想象那位冷面执剑煞气凛然甚至视死如归的林师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更难以想象莫停杯会用这样的语气提起她。
一种微妙的涩意悄然漫上心头,不重,却清晰分明。她忽然想起林潇潇昏迷中仍无意识蹙紧的眉头,想起她即便失去意识,手中仍虚虚握着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召出那柄名为“天琊”的剑。
那柄剑,在她无意识地将那柄剑放在林潇潇的眉心一侧时突然消失。
叶惊凰在漱玉谷中翻阅了江浸月留下的书简后才得知,三一剑宗的剑宗之名便是来自于这独到的以心养剑之术。
那柄剑,如今已回到了林潇潇的魂灵之中,寒芒微露,似乎随时都会为了某些事而亮出。
莫停杯似无所觉,又斟了一盏茶,语气依旧平淡:“她小时候做了噩梦,或是练剑伤了手,不敢同我说,便跑到这药圃里,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草嘀嘀咕咕。”
风更凉了些,吹动他雪白的鬓发,几缕散落在颊边。
月光不知怎得,竟皎洁得不输白昼。
叶惊凰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是她的“莫师”,尚未显露仙人手段,只是一个总喜欢在午后陪她读书的温和师长。
那时他的发丝还是鸦羽般的黑,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极浅淡的纹路。
如今那纹路更深了,却不再是因为笑。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缕刺眼的银白,却在最后一刻猛地惊醒,仓皇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烫得厉害。
莫停杯恰在此刻抬眼看来。
目光相遇,叶惊凰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慌忙垂下眼睫,盯着石桌上天然的木纹,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他只看到她骤然绯红的耳垂,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静默一瞬,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另一盏新沏的茶又推过去一寸。
“天已黑了,山里风凉,喝完这盏,便回去歇着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山涧深潭,不起波澜,“潇潇那边,夜里或许有些惊魂,你多留意。厢房的橱柜可以拉开,里面有一铺床。你们年纪差不许多,同为女子,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是,莫师。”
叶惊凰低声应道,捧起那盏温热的茶,氤氲的热气终于给了她一丝遮掩的勇气。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下山风吹过药圃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杯中茶水偶尔荡起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