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涵是在城市深处一条窄巷的角落里被发现的。那日清晨雾气浓重,潮湿的石板路上倒映着灰蓝色的天光,而襁褓中的她安静得不像话,不哭也不闹,仿佛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写满了别离。
她的父母丧生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对方司机家境贫寒,无力承担赔偿,竟选择主动认罪入狱,以刑罚抵债。于是法律文书冰冷落下,判决迅速而简洁——未留分文的胡清涵,被正式移交给了孤儿院。
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拥挤的宿舍、分配不均的食物、偶尔传来压抑哭声的长夜……都成了她童年拼图中无法忽略的暗块。双亲的离世像一枚早早埋进心里的刺,让她习惯于沉默,习惯于低头,习惯于躲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她几乎不与人交谈,也无人真正试图走近她。直到十岁那年,一个中年男子办理了收养手续。
他带她离开,却并未带她走向光明。新家整洁得像样板房,却也冷漠得像展览馆。她只是他展示善良的标签,是邻居口中“那个人真好,连孤儿都愿意收养”的谈资。门一关,温暖也随之被关在门外。
在学校,她依然是被忽略、甚至被嘲笑的那一个。“孤儿”这个词,像一枚钉在她校服上的隐形标签。她走路总是挨着墙,说话声音细小,眼神习惯性躲闪。直到陆望舒的出现。
他像是阴天里忽然洒下来的一束光。
他会在分组活动时自然走到她身边,会说“胡清涵,我们一组吧”;会在她被取笑时平静地看向起哄的人群,只是轻轻一眼,就让那些笑声戛然而止;他会在雨天问她有没有带伞,然后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伞倾向她。
这些细微的善意,于他人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于她,却是从未奢望过的温暖。她第一次感觉到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冰冷的指尖可以回温。她在他身边能自然地呼吸,甚至……偶尔能露出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笑。
那份依赖与感激,悄无声息地酿成了喜欢。但她深知这份心意的重量与不合时宜。他的身边总跟着另一个女孩,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笑容明亮、连脚步都轻快得像在跳舞的青梅竹马。他们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一个眼神交换就足以让胡清涵默默退后。
于是她将这份初萌的情感谨慎地收藏起来,如同藏起一枚易碎的蝶。她更加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世界——绝口不提那个只有表演没有温情的“家”,不提每晚的孤寂,不提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旷野。她害怕,哪怕只流露出一丝苦涩,就会让他眼中那难得的温柔,也沾染上一丝怜悯或……嫌弃。
她宁愿永远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仰望那道照见过她的光。
那个午后,阳光斜照进破旧的窗棂,灰尘在光柱中无声翻滚。胡清涵死死拽着陆望舒的衣角,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恳:“别进去了吧。”
她试图阻止他,想将身后那个充满斥骂与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男孩点了点头,假装转身离开。可那扇虚掩的门扉后传来的异响终究让他停住了脚步。他悄然折返,透过门缝,看到了她最不堪的真相——那个名义上的“养父”正对着缩在墙角的女孩厉声呵斥,扬起的巴掌带着凌厉的风。
陆望舒素来安静,不爱与人争辩,但他从来不是懦弱。某些原则性的东西刻在他的骨血里,譬如正义,譬如无法对苦难视而不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一把抓住胡清涵冰凉的手腕,将她从阴影里拽了出来,护到自己身后。他直视着暴怒的男人,眼神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退让。
“走了就别想回来!我看谁敢养你这个扫把星!”男人的咆哮在身后震荡,恶毒的诅咒像冰冷的钉子,试图将她彻底钉死在“不幸”的十字架上。
胡清涵的心不断下沉。她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谁会愿意接纳一个“累赘”,一个被流言标记为“不祥”的孩子?可此刻,她指尖所触及的,是陆望舒手掌里传来的、真实而滚烫的温度。她用力回握,仿佛这是溺水中唯一的浮木,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哪怕转瞬即逝,她也想拼尽全力记住这一刻的温暖。
“别回去了,”陆望舒的声音打断她的惶惑,清晰而果断,“去我家住。”
他就这样牵着她,毅然离开了那座充斥绝望的牢笼,将她带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推开陆家的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是柔和的,空气里带着家常饭菜的香气。陆望舒的母亲江临笑容温婉,父亲陆明川举止儒雅。这里没有冰冷的视线和刻薄的嘲讽,只有一种让她不知所措的、安稳的善意。
然而,现实总有它的规则。江临将儿子拉到一旁,温和却郑重地解释:“小舒,这个小朋友的情况我们都心疼,但按照法律程序,我们不能就这样直接收养她。”
少年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焦急:“妈!难道我们要把她送回到那个地方去吗?”他的反问纯粹而炽热,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重重撞在江临的心上。
她望着儿子,意外之余更感到一种深切的欣慰。她看到了他骨子里的良善与担当。事实上,她又何尝不想帮助这个眼神怯懦、身世可怜的女孩。只是,作为母亲,她考虑的远不止一刻的同情。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型:“那就帮帮我的宝贝儿子…”也帮帮这个女孩。
之后的日子,江临和陆明川出面与那个男人进行了多次艰难交涉。最终,一笔可观的“补偿金”说服了对方,放弃了抚养权。然而,江临细腻地察觉到了胡清涵对自己儿子那份悄然滋长的、超越感激的依恋。她也并不是不同意这种事情,但能看出自家的儿子的情绪并没有这丝情感,再加上张知夏这个青梅在,若是放任一起成长,必然会出现祸端。
他们以让孩子接受更好教育为由,通过合法手续,将胡清涵转交予定居国外的弟弟正式收养。这样,既给了她一个安稳优渥的成长环境,也巧妙地维持了距离。
于是,在陆望舒的认知里,胡清涵只是被母亲安排去了一户“极其可靠”的人家,并很快去了外地读书,自此消失于人海。他以为她获得了新生,却不知那分离的背后,是一场以爱为名的、静默的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