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却仿佛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令汐的心上。她看着哥哥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痛苦神情,看着他眼中冰层碎裂后露出的无边荒芜与自责,胸腔里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被一种更深沉、更窒息的悲伤所取代。
她忽然明白了。哥哥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理性外壳之下,并非真正的冰冷无情。他只是将所有的柔软、所有的情感,都扭曲地、偏执地灌注到了那个名为“保护”的可怕理想之中,以至于忽视了近在咫尺的伤害,甚至……亲自成为了施加伤害的人。
而现在,这层外壳被她以最惨烈的方式击碎,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不知所措的内核。
“……哥?”她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别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承受她的目光。更多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溢出。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音,与他平日绝对平稳的呼吸截然不同。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茫然和破碎并未减少,却多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碎后挤出: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重逾千钧。
令汐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别的声音断续,带着剧烈的情绪波动,这在他身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一直以为……是对的。计算……最优解……为了……未来……”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战斗的痕迹,扫过令汐身上的伤,最终落回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双手上沾满了什么。
“我剥夺了……太多……生命……”
“我制造了……工具……利用了……甚至……伤害了……”
他的视线回到令汐身上,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你。”
“我……”他哽咽了一下,那个永远冷静的大脑似乎终于无法处理这海啸般涌来的罪恶感和自我否定,“……我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用‘保护’……作为借口……实施的……却是……毁灭……”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了那冰冷巨大的培养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他仰起头,望着穹顶那片虚假的、永恒运转的星空,泪水沿着脸颊不断滑落,没入衣领。
“错了……全都……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彻底的……幻灭。
他毕生的追求,他付出一切(包括自我异化)所构建的理想蓝图,在妹妹的鲜血和泪水面前,彻底崩塌,显露出其下荒谬而残酷的底色。
令汐挣扎着想站起来,想靠近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沉浸在无边的痛苦和自责的漩涡中。
良久,别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令汐身上。那眼神,依旧痛苦,却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决绝。
“这个‘秩序’……”他看向那巨大的培养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厌恶,“是建立在错误和牺牲之上的……畸形产物。它……不该存在。”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令汐身上,变得异常复杂,充满了不舍、愧疚、释然,以及一种……可怕的平静。
“而我……这个错误的源头……这个伤害了无数人……甚至伤害了你的……罪魁祸首……”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凝聚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也不该存在。”
令汐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摇头:“不……哥哥!不要那么说!”
别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阻止,继续用那种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语气说道:
“令汐……你……来了。”
“你阻止了我。”
“你……看到了真相。”
“你……承受了伤害,却……依旧保持着……我不想失去的……那些东西。”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你……比我……更适合……活下去。”
“也比我……更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脆弱,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姿态。
“所以……”
“杀了我吧,令汐。”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冰冷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
“用我给你的力量……结束这一切。”
“摧毁这个基地……摧毁这个‘神明’……”
“然后……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充满了兄长般的怜爱和嘱托,却也让那个请求显得更加残酷。
“告诉外界……邪恶的造物主……已被消灭。”
“你……会成为英雄。”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弥补……一点点……”
令汐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她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疯狂涌出。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我不要!我做不到!哥哥!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一起弥补!一起赎罪!不要……不要让我……”
她早已想过这个可能。从她决定来找他,从她看到这条充满鲜血与剥夺的道路开始,潜意识里,或许就恐惧着这一刻的到来。但当它真的被哥哥亲口说出来,用那种绝望而温柔的语调说出来时,那种痛苦远超她的想象!
别轻轻摇头,眼神坚定而悲哀:“没有……其他办法了,令汐。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延续。我的力量……我的知识……甚至我的悔恨……都会成为新的灾难的种子。只有彻底清除……才能画上句号。”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痛和不舍,却毫不退缩:“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为那些被我伤害的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求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让我……至少……以这种方式……稍微……像一点……你记忆中的那个哥哥……”
令汐崩溃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拒绝听到这残酷的请求。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的心像被无数把刀同时搅动,痛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要让她选择?!
为什么要是她?!
她来找他,是为了带他回家!不是为了……不是为了亲手终结他!
她恨他的疯狂,恨他的冷酷,恨他带来的所有痛苦和伤害……可是……可是他是她的哥哥啊!是那个曾经会背着她、会保护她、会对她笑的哥哥啊!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的灵魂。理性告诉她,哥哥或许是对的。他的存在,他的力量,他所代表的那条错误道路,必须被彻底终结,才能避免更大的灾难。由她这个拥有同等力量、并且阻止了他的“英雄”来动手,似乎是逻辑上最完美、最能安抚外界的结局。
可是情感上……她如何能下手?如何能将剥夺的力量,对准这个世界上她最后的血脉至亲?
杀了哥哥,成为英雄?
用他的死,来换取世界的安宁和她的荣耀?
这太残忍了!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痛苦千万倍!
无人能知……此刻她的心究竟在经历着怎样的地狱。
一边是哥哥绝望的恳求与自我审判。
一边是自己无法割舍的血脉与情感。
一边是理性认可的、或许正确的残酷结局。
一边是情感嘶吼着、绝不接受的悲惨未来。
她的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剧烈摇摆。右眼的灼痛再次加剧,仿佛那颗剥夺之眼也在为这可怕的抉择而颤抖。体内的力量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变得不稳定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匍匐在地,发出破碎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别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的泪水依旧无声滑落。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妹妹最终的决定。也等待着自己注定的终局。
他知道这对她有多残忍。这是他最后能给的……也是最后的惩罚——对自己,也对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刀割。
令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个站在光芒与阴影交界处的哥哥。
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诡异的平静。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也看到了那决绝之下,深埋的、对她最后的温柔与期待。
那一刻,令汐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如同死水般的平静。
她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知道了无论多么痛苦,多么不情愿,有一条路,她必须走下去。
不是为了成为英雄。
不是为了世界的安宁。
只是为了……回应哥哥那最后的、绝望的请求。
只是为了……让他从那无边的自责和痛苦中,得到一丝虚幻的解脱。
只是为了……让那个曾经温柔的哥哥,能以他选择的方式,稍微……“像一点”记忆中的模样。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了身体。
摇摇晃晃地,站直。
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污。
然后,抬起头,迎上哥哥的目光。
她的眼神,不再有激烈的痛苦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悲哀和……决意。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别的身体微微一顿,闭上了眼睛,仿佛终于得到了最终的救赎,又像是承受了最后的一击。再次睁开时,里面是一片虚无的平静,和一丝……感激。
“谢谢……”他无声地用口型说道。
然后,他张开了双臂,毫无防备,甚至主动散去了周身所有的力量波动,如同迎接一个等待已久的归宿。
令汐缓缓抬起了手。
右眼的虹光,前所未有的璀璨,却流淌着悲伤的河流。
左眼的银芒,前所未有的静谧,却蕴含着破碎的星辰。
力量在她掌心凝聚。
这一次,不再是愤怒,不再是挣扎。
而是……告别。
她的心,在无声地哭泣,无人能知,无人能晓。
下一秒,璀璨而静谧的光芒,吞噬了那道张开双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