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名为“静水阁”的食肆,与方青荷记忆里任何一处吃饭的地方都截然不同。

没有喧闹的划拳声,没有伙计高声的唱喏,更没有江湖人粗犷的笑骂。

空气里浮动着的是名贵熏香的淡雅气息,混合着食物精致而收敛的芬芳。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漆木地板,走在上面,连脚步声都仿佛被这过分的静谧所吞噬。

方青荷有些局促地坐在铺着锦缎的软垫上,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好僵硬地摆在膝头。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这安静得能听见邻桌低语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里的一切都太精致了。

雕花的窗格,悬挂的纱灯,甚至连面前摆放的碗筷,都是上好的白瓷镶着银边。

这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派。

而白玉怜就属于这个世界。

她坐在对面,姿态从容,仿佛生来就该坐在这里。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点菜,只是含笑看着方青荷,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她看得出方青荷的紧张,却没有说破,这份体贴反而让方青荷更加无所适从。

这顿饭,是她们久违的独处。

没有任务,没有敌人,没有那些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命运。

可方青荷却觉得,一张小小的餐桌,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那条河,是白玉怜入赘苏家后,她们之间悄然形成的,名为身份与经历的鸿沟。

“想吃什么?”白玉怜终于开口,声音轻柔,打破了沉默。“这家店的松鼠鳜鱼和水晶虾仁都很有名。”

方青荷胡乱地点了点头,说:“你定就好。”

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让她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饭局。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未如她所愿。

菜肴流水般送上,每一道都精美得像一件艺术品。方青荷拿起那双银头乌木筷,只觉得比自己惯用的长剑还要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夹向一颗滚圆的狮子头,那肉丸做得极为滑嫩,筷子稍一用力,它便调皮地一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无误地落入了旁边一盆充当装饰的文竹里。

“噗。”

一声轻响,肉丸消失在翠绿的枝叶间。

方青荷的脸“轰”地一下全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面的白玉怜先是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一丝笑意。

她没有大笑,只是拿起公筷,若无其事地帮方青荷又夹了一颗,稳稳地放在她的碗里,轻声说:

“它不听话,换一个。”

方青荷窘迫地点点头,埋头扒饭,再也不敢去挑战那些高难度的菜色。

可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一道凉拌菜上点缀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小花,看起来玲珑可爱。

方青荷以为是某种可以食用的花卉,便夹起来放进了嘴里。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点燃舌头的辛辣瞬间炸开。

那根本不是什么温和的装饰,而是一种本地特产的烈性辣椒!

“咳……咳咳!”

她被呛得惊天动地,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水!”

白玉怜反应极快,立刻将手边的茶杯递了过去。

方青荷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抓过茶杯就猛灌了几口,这才勉强压下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到白玉怜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眼中除了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你……”

方青荷一张嘴,声音都有些沙哑,她又羞又恼,想说“你还笑”,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白玉怜轻轻摇头,又给她续上茶水,柔声道:

“慢点吃,不急。”

她越是这样温柔体贴,方青荷就越觉得狼狈。

为了挽回一点颜面,她清了清嗓子,指着桌上的一壶酒,故作老成地评论道:

“这……‘琼浆玉液’,闻起来倒是不错。”

白玉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方青荷察觉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怎么了?”

白玉怜终于忍不住,肩膀微微耸动,嘴角彻底弯了起来,她放下茶杯,轻声纠正道:

“青荷,那个字念‘醴’,琼浆玉‘醴’。”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青荷呆呆地看着白玉怜脸上那再也掩饰不住的,纯粹而开怀的笑意。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让方青荷所有的尴尬、紧张和羞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看着白玉怜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先是有些发怔,随即,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起初是小声地笑,后来变成了止不住的大笑。

两人就在这静谧雅致的“静水阁”里,笑得前仰后合,像两个偷吃了糖果被发现的孩子。

周围的食客投来诧异的目光,但她们已经顾不上了。

这笑声,仿佛一座桥梁,瞬间跨越了那条无形的鸿沟,将她们拉回了最初的、最简单的时光。

……

晚饭后的街道,与静水阁的雅致截然不同,是另一番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

灯火如龙,从街头一直蜿蜒到巷尾。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烤栗子的焦甜,糖葫芦的酸甜,还有街角小摊上汤水翻滚的浓香,交织成一张温暖而诱人的网。

方青荷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精致的笼子里被放了出来,浑身都透着一股轻松。

她和白玉怜并肩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听着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和远处传来的隐约的二胡声,之前那点尴尬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那个!”方青荷眼睛一亮,指着一个糖人摊。

白玉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走过去,买了一支惟妙惟肖的小兔子糖人递给她。

“给你,三岁的小屁孩。”

“谁要这个了,甜得齁人。”

方青荷嘴上嫌弃着,手却诚实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先舔了一下兔子的耳朵,甜味瞬间在味蕾上化开。

她们就像两个真正出来游玩的少女,彻底将那些江湖恩怨、生死搏杀抛在了脑后。

街角处围着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她们好奇地挤进去,原来是在上演皮影戏。

一方小小的白色幕布后,灯火通明,几个寸许高的小人儿在上面翻飞腾挪,演绎着一出英雄斗恶龙的古老传说。

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大人们也看得津津有味。

方青荷也被那简单的故事吸引,看得十分投入。

她的侧脸被幕布透出的暖黄光芒照亮,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彩。

白玉怜没有看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方青荷。

看着她因为英雄的胜利而扬起的嘴角,看着她因为剧情的惊险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在这一刻,她仿佛不是那个在刀尖上行走的武者,而只是一个会被简单故事打动的、来自青石镇的姑娘。

看完皮影戏,她们又被一个套圈的小摊吸引。

摊主摆着一堆瓷器瓦罐,还有些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儿。

白玉怜兴致勃勃,买了十个竹圈,自信满满地站定。

她自认眼力、腕力都是上乘,套中一个小小的花瓶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第一个圈,高了。

第二个圈,偏了。

……

一连九个圈扔出去,连目标的边都没碰到。

最后一个圈,她卯足了劲,结果用力过猛,直接飞过了整个摊子,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白玉怜难得地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引得方青荷笑弯了腰。

“让我来。”

方青荷在白玉怜的催促下,也买了一把竹圈。

她不像白玉怜那样随意,而是微微沉身,眯起一只眼睛,像是在瞄准靶心的弓箭手。

她手腕一抖,竹圈轻巧地飞出,不偏不倚,稳稳地套在了一个最远处的、雕刻粗糙的木头小鸟上。

“中了!”

摊主和周围的看客都发出了惊叹。

方青荷自己也有些意外,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从摊主手里接过那只木头小鸟,在白玉怜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那小鸟雕工简陋,却被她像宝贝一样攥在手心。

她们继续往前走,又在一个说书人的茶棚前停下了脚步。说书先生正讲到一段关于天命与抉择的英雄史诗,讲英雄如何背负宿命,舍弃小我,踏上漫漫征途。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

夜色渐深,街市的喧嚣也慢慢沉淀下来。

白玉怜带着方青荷登上了一段古旧的城墙。

这里远离了人群,只有晚风习习,带着高处的清冷。

她们找了个垛口坐下,脚下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变得模糊而温柔。

白玉怜从怀里拿出不知何时买下的桂花糕,递了一块给方青荷。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安静地吃着点心,谁也没有说话。

白天的喧闹与欢笑仿佛还在耳边,但此刻,一种更深沉的、宁静的喜悦在她们之间流淌。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刻意的互动,只是这样坐在一起,看着同一片夜空,分享着同一份静谧,就足够了。

方青荷紧了紧手心里的那只木头小鸟,粗糙的木质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今天,是她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没有算计,没有危机,没有那些沉重的未来。

就像是偷来的一天,一个短暂却完美的梦。

她侧过头,看着白玉怜的侧脸。在城墙下灯火的映照下,她的轮廓柔和而清晰。

……

白玉怜带着她去的最后一站,是一个莲花湖。

此时早已过了莲花盛开的季节,但湖面上却漂浮着无数盏莲花形状的河灯。

每一盏灯里都点着一豆烛火,光芒在夜色中摇曳,将漆黑的湖面映照得如梦似幻。

空气里有水汽的微凉,混合着泥土和晚香玉的清芬。

周围很静,只能听到远处草丛里传来的虫鸣,和偶尔一声夜行动物的低叫。

这片光景美得有些不真实,也美得有些哀愁。

白玉怜走在前面,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她的背影被那一片摇曳的光晕勾勒出来,显得有些孤单。

方青荷跟在她身后,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她看着那个背影,心中翻涌起无数的情绪。

白天那份极致的快乐,在此刻这片静谧的湖光前,开始发酵,沉淀,最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握着那只木头小鸟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犹豫了许久,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夜色。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白玉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方青荷会问这个。

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眼底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意。

“我想想……应该是从我小时候,听见你家院子里天天有‘哼哼哈哈’的练武声,好奇之下翻墙过去看热闹开始的吧?”

她笑着说。

“结果还被你当成了贼人,不由分说就给暴揍了一顿。你那时候可凶死个人了。”

方青荷的脸微微一红,走上前去,用拳头轻轻锤了她一下:

“不许讲这种丢人的事啦!”

白玉怜笑着接下她这软绵绵的一拳,继续思索道:

“这么算来,大概……也有十二三年了吧?”

“是十五年。”

方青荷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她看着湖面倒映的万千光点,那些光也同样印在了她的眼眸里,让她的眼神看起来亮得惊人。

“我记得,你七岁的时候,为了掏个鸟窝,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哭得惊天动地。十岁那年,你偷偷去喝里正家的喜酒,结果喝醉了,抱着人家院子里的石狮子,非说那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还有十三岁……”

她一件一件地数着,说的全是白玉怜的糗事,语气却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

“喂!不要再翻我的黑历史了!”白玉怜赶紧打断她。

方青荷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怅然。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风声与虫鸣。

许久,方青荷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选择入赘苏家,你和那个苏狐狸没有成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遇见西凉子,也不会再碰到玉简的世界线。

“你会不会……现在还在青石镇里,和某个……某个人成亲、生子,过着安稳的日子,再也不用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

白玉怜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方青荷,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

方青荷吸了一下鼻子,自顾自地继续说:

“平凡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白玉怜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想回答,想说些什么。

可她刚张开嘴,就听见方青荷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方青荷低下头。

她今天为了这次出门精心打理过的发髻垂下一缕,脸浸在水光与夜色之间,让人看不清她眉眼间的神情。

“生活是没有如果的,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注定要远去,与那些拥有玉简的姑娘们结为连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白玉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方青荷,只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

方青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抬起头,转过来看她,脸上竟然又带上了笑意,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

“怎么了?哭丧着脸?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吗?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别人的英雄,这些不是你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掉。”

说完,方青荷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力地拍了拍白玉怜的肩膀,仿佛要让她振作,也要让自己振作。

“好了!阿萨辛的人不是已经盯上我们了吗?之后的行动都要小心了。但是没关系的……”

她看着白玉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会帮你,也会陪你走到最后。”

她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转过身,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走远。

走着走着,她的嘴里开始轻轻地哼起了一段旋律。

那是一首童谣,来自青石镇,是每个在那里长大的孩子都会唱的小曲。曲调简单而悠扬,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很远。

歌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的深处。

湖边,只剩下白玉怜一个人,独自站着,任凭那一片摇曳的灯火,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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