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孽兽冲击禁制。
莫停杯的师尊不过初入紫府,根基未稳,却依旧身先士卒,率众弟子死守阵眼,浴血搏杀,自晨曦杀至星黯。
然而孽兽太过强大,师尊最终还是以神魂尽毁,修为俱焚为代价,催动禁制核心,方才强行将孽兽逼入这裂谷深处。
弥留之际,师尊死死攥着莫停杯的手,目光早已涣散,话音却如铁石般冷硬,甚至称得上苛酷:“不准为我报仇!”
“素素太任性,浸月太淡薄,你是振兴宗门的唯一希望,绝不可逞一时血勇,徒赴死地!”
“还有,照顾好素素。”
“这是为师……最后的请求。”
他甚至来不及见到他最疼爱的女儿凌素素最后一面,就在莫停杯的眼前化作了点点莹光,彻底消散。
连一具遗骸、一副衣冠都不曾留下,他就连立个衣冠冢以作祭奠都做不到。
那竭尽一切留下的嘱托,字字句句,挟着浩荡师恩与临终重托,如同最冰冷的枷锁,又似最灼热的烙印,死死扣在莫停杯的神魂之上。
即便如今,他一闭上眼,依旧能回忆起那时的感觉。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自那时起,他便暗自立誓,焚身熬心,势报此仇!
他亲眼目睹亦父亦师的尊长如何为镇压此獠粉身碎骨,心中恨火足以焚天煮海,却被这最后的强令硬生生压回肺腑,日夜灼烧,痛楚钻心。
这份约束,远比任何仇恨更深刻地刻入了他的骨髓。即便他攀登至寻常修行者所能抵达的巅峰之时,亦只能与睚眦维持着危险的平衡,无法倾力一战。
怕的便是自己与之玉石俱焚,让师尊临终前的希冀落空。
正是因此,当年他才会选择冒险走最危险的红尘证道的路子。
即便最终和那些前辈一样倒在这条成道路的中途,他依旧可以极尽升华,为宗门,抹去最大的威胁。
而今,枷锁仍在,烙印犹存。
但师尊未曾算到的是——弟子终将行至生命的尽头。
当死亡不再是需要避免的代价,而是触手可及的归宿时,那强加于身的“重任”便失去了束缚。
一直压抑的、属于莫停杯自身的意志,那源自炼狱血火、从未真正熄灭的复仇之火,终于挣脱了所有桎梏。
他不再需要“逞一时血勇”。
自踏上那条白骨铺就、孤绝万古的红尘成道路之日起,莫停杯便已明了——无论证道成圣,或是中途陨落,这纠缠万载、浸透血火的恩怨,都必将他推向宿命的终点。一切都会由他亲手终结。
他骗了江浸月。所谓只能由“车”前行的棋局从来都不存在。
所有临别前编出的理由都不过只是借口。
他想要做的,只是亲手了结这一切。
亲手,以孽兽之血,祭那场焚心蚀骨、永不磨灭的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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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停杯静立虚空,目光垂落,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具充斥暴戾与污秽的狰狞躯壳,看到了万载之前那位毅然以身封魔、镇守九幽的真龙子嗣。
他眼中并无太多即将终结世代恩怨的快意,反是流露出一丝沉重的怜悯——并非对于眼前这头孽兽,而是对于那位早已被魔气吞噬、湮灭在时光中的神圣存在。
他并未掩饰这份情绪,眼帘半阖,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那曾光辉万丈、却最终堕入无边黑暗的高贵灵魂。
也同样,祭奠整个宗门的血与痛,祭奠那无数前仆后继、为镇压这头孽兽而慨然付出血肉、神魂乃至一切的先辈。
第七代宗主碎尽道基的决绝,第十三代剑子折剑幽冥的孤傲,第二十五代守山长老化碑封山的悲壮……
无数只留在破旧书简中的身影在他心湖中浮现,又归于沉寂。他们的牺牲,宗门万载的伤痛,最终都将在此刻,由他亲手做一个了断。
自然,也包括师尊那双涣散却依旧苛酷的眼。那冰冷的嘱托,至今仍如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神魂。
“虫豸!安敢辱我!”
孽兽暴怒的咆哮响彻山谷,回响着化为最恶毒的诅咒,狠狠撞入莫停杯的神魂深处,震荡识海——这是真龙血脉赋予子嗣的福泽之一,能直接对话神魂的龙音。
然而,莫停杯周身道韵流转,那足以令寻常紫府修士魂飞魄散的龙吟,撞入他的识海却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他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而自顾自地、以一种清晰而平静的语调,旁若无人地诵念起了往生咒。
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带着一种抚平戾气、净化污秽的柔和力量。
这与眼前毁灭景象截然相反的举动,充满了近乎残酷的漠视。
这彻底的蔑视,远比任何攻击更令睚眦疯狂!
孽兽积攒万载的怨毒与怒火彻底爆发,周身魔焰如同沸腾的血海般冲天而起,扭曲的龙威混合着源自九幽最底层的秽恶污秽,将其力量推升至一个万载未有的恐怖巅峰。
大地哀鸣着崩裂出深不见底的沟壑,空间剧烈震颤,仿佛无法承受这极致的凶威。
它要将这万载的仇恨与痛苦,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倾泻而出!
面对这足以令天地色变的凶威,莫停杯却只是缓缓抬眸。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变的深空,映不出丝毫波澜。
“聒噪。”
二字轻吐,既非呵斥,亦无怒意。
可就在这二字出口的刹那——
这片被九幽魔气侵蚀,早已自成一方无日无月天地的山谷中,那浓郁得化不开、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混沌魔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攥住!
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凌驾于此地一切法则之上,强行压制、束缚、涤荡!
霎时间,天光骤亮!
阴沉了无数岁月的山谷,竟短暂地重见了清明之光,仿佛从未被魔气沾染过一般。
孽兽那沸腾的魔焰骤然一滞。
那双猩红血月般的巨目之中,沸腾的杀戮欲望首次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所打断。
它积蓄万载、倾泻而出的滔天怨毒与力量,竟被对方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斥回,连同这片被它彻底同化的魔域,都被强行“净化”了一瞬!
它并非毫无灵智的傀儡。
九幽魔气本就是人心之恶凝结而成,自然也沾染了生灵恶念所代表的那份邪恶的智慧。
与三一剑宗纠缠的无数岁月,让这头孽兽对这个时代的理解绝不弱于任何一位当代之人。
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混杂着困惑、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惊惧的低吼取代了先前毁天灭地的咆哮。
它庞大如山岳的身躯不安地躁动着,利爪深深抠入岩层,暗红的煞气锁链疯狂摇曳,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肆意扩张魔威。
这绝不是普通的紫府所能做到的,但同样绝非界限之上的存在。
“汝究竟是何人?!”
这头孽兽第一次,放下了自己依旧自视为睚眦的骄矜,以一种审视的态度向它过往认知众的虫豸发问。